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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马如欢龙逐宝毬

第八章

马如欢龙逐宝毬

吉光是皇家马厩里养出来的马,从来没受过亏待,也没无端遭受过惊吓。霜夜被雪信沾了香粉的手拂一拂,顶多打个响鼻,翻个白眼。吉光却受不了,它发了疯,忘记身上还驮着一个人,蹦跳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舢板,前踢后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自己。

马癫狂得太凶了,雪信只有一只脚踩进了马镫,还有一只脚在半空里甩来甩去,几次险险被掀下来,她双手死死扣住马鞍,指甲陷进了皮革里,感觉甩荡的力道再大一些,她的指甲盖也将齐根翻起来。发髻颠松了,一下散开,簪环齐齐飞出去,落在几丈外,一头长发乱披下来遮住了眼睛,她的脖子很不舒服,再支撑一会儿,说不定会被摇断了。

忽然,马的跑跳蹦跃停止了,山一样倒下去,雪信松手,滚到了一旁,看见马的一只眼睛上插着一支箭,长箭直贯入脑,一瞬间它断气了。

她回头,看见高承钧手里多了一张铁胎弓,是从霜夜的背上解下来的,他把弓挎在肩上,向苍朝雨跪下了:“臣领罪。”

秦王世子注视他的爱马良久,缓缓说:“何罪之有?不亏是西域沙场磨砺出来的将才,承钧的箭好准头。”敢在惊马驮着一个人的时候放箭,这个人不是全然不在乎马背上的人,就是确信自己能一箭毙敌。

这个人怎么说都不可等闲视之。

苍朝雨俯身,察看雪信的情形问:“受伤了吗?”

吉光倒下的时候,雪信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抢在马身压住她一条腿前翻滚出去,没有受伤,只是十分狼狈。她挣扎到马尸前,看见马眼和马嘴里流出血来,责问高承钧道:“你怎么能杀了它?你不相信我能自己下来吗?是我要骑它的,你怎么能杀了它!”她越是不想给他添麻烦,他越是要惹麻烦,就像并不预备在这里见到他,他却来了。

曲尘把雪信飞到尘土里的首饰捡了回来,提醒道:“快别在这里了,回去梳洗梳洗吧。”雪信才惊觉自己也说得太多了。

再后来两天,不管曲尘怎么生拉硬拽,雪信都不肯随她去马球场了,就见了一回高承钧,好端端的吉光就死了。她本来想过,只要不是她在乎的人,死多少都无所谓,怎么死都可以。她对人的感情淡漠,对人以外的生灵却充满怜悯,更重要的是,高承钧和她都没忍住说漏了嘴,多见几次,就是多几次被人看穿的机会。

曲尘没有办法,亲手做了茶饮和冰镇的乳酪浇樱桃,以雪信的名义送到马球场上去,看一眼也是好的,回来给雪信讲马球场上的风云。

雪信把针线匾推过去:“我不要听,绣你的水鸭子去吧。”

第三天夜里,停歇了好几日的笛声又来叩门了。曲尘慌不迭地咬断最后一针连着的线,把她绣完的一堆香囊丢给雪信,就坐到琴边,稍一沉吟,轻车熟路地奏出了相和的曲调。

雪信这边的香丸也初成了,在盘子里滚来滚去,她计算着香囊的数量,把香丸分装进去。服侍曲尘的小丫头在门口露了半张脸,鬼鬼祟祟不进来。雪信看见了,用眼色问她,有什么事。小丫头居然冲她招了招手。雪信用手指头指着自己,小丫头点了点头。她放下香囊走过去问:“你在搞什么鬼。”

“世子请雪娘子过去。”小丫头说。

雪信回头看曲尘,曲尘陷在曲声的境界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是向她打个招呼说要出去也嫌聒噪。雪信随小丫头走了。

苍朝雨立在花园的水池边吹笛子。怪不得笛声听来有潋滟之感,原来是先落在了水面上,又折向了四方的。雪信走到了,一支曲子刚好结束了,她也见到了苍朝雨的笛子,一支青翠欲滴的青玉笛子,像一截新劈下来的竹子,尾端系着一挂鲜红流苏。

苍朝雨向她点点头:“好几天看不见你,听说你整日坐在屋子里,你不像是这样老实的人。”

“我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屋子里好。”雪信说。

她摸不清苍朝雨半夜里叫她出来是什么路数,总不是宽慰她几句,让她别担心马球比赛的事吧?这两天曲尘在她耳朵边絮叨,说得够多了。

“你还在为吉光难过吗?”

“那是我的罪过。那么漂亮聪明的马,因为我一时逞强,就死了。”

“按我说,大可不必。漂亮聪明的马,天底下有很多。”苍朝雨拉起雪信的手走出了花园。

走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走到马球场边的马厩,夜里的马厩很安静,马儿们都站着睡觉,偶尔听见异响,醒过来,听出是主人的脚步,又睡了过去。

苍朝雨松开她的手,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

雪信惊讶地叫出来:“吉光?不对,不是吉光。”吉光死了,死在她面前,死得真真的,不可能是吉光,可是眼前的马,和吉光生得没有两样,只是一身金缎子的毛发在月色下成了银缎子。

“果然骗不过你,这是吉光的孪生兄弟,叫做腾黄。”苍朝雨抚摸腾黄的脊背说,“它和吉光是一个母亲生的,从小住一样的地方,吃一样的草料,它们的性情却不一样。吉光温驯,腾黄傲慢,所以虽然一样聪明,吉光学什么都比腾黄快,但不是腾黄学不来,只是在它眼里驯马人都不算什么,它不屑学罢了。不过,它的胆子却比吉光大,你尽可以放心碰它,它不会轻易受惊的。”

腾黄看上去与吉光一样教养良好,不会随便翻白眼看人,它甚至连眼皮都不撩,站着打瞌睡呢。

“你以为让我看见腾黄,我就不会愧疚了吗?毕竟吉光与你相处得更久些,配合默契,心意相通,不是腾黄能比的。就算能比,一匹马永远也取代不了另一匹马,像一个人永远也取代不了另一个人在心中的位置。”雪信知道苍朝雨是想安慰她,可是对吉光的哀思,不应该这么短暂的。

“说起来,你与高承钧是不是过去认识?”苍朝雨在笑容里冷不防地刺出一个险恶的问题来。

雪信一惊,她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认:“怎么会这样想,我是第一次见他,与他说的话也不多。”

“话说得不多,可总觉得你们之间有许多话没说出来,没说尽。”

雪信又是一呆,秦王世子的感触的确敏锐,她都没认真想过的事,被他探知到了。可她是不能承认的,嘴硬着继续否认:“也许是第一回相见就互生倾慕,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吧。”

苍朝雨看着她:“至少你承认了你们互生倾慕。”

雪信笑了,看着他说:“本来是三分的事情,你一认真就成了七分,划不来。”

“说到明天的比赛,你不愿给我一个激励吗?”苍朝雨还是盯着她,眼光落在她的胸口。一缕丝绳挂在雪白的脖颈上,垂进雪信抹胸的里侧去了,他把丝绳从她脖子上摘下来,一个小小的香囊从衣服里滑了出来,他拿起香囊放在鼻端前,嗅到的是她的盈盈幽香。

雪信看着他的举动,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明明两人认识还没有几天,按曲尘的说法和她自己的观察,雪信都以为苍朝雨是个谦谦君子,只有被她引诱、为她驱驰的份,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大胆失礼的事情。

“曲尘做了香囊,正想要送你的。这个香囊,不能给人。”雪信慌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这个挂饰其实算不得香囊,别人的香囊都是填装了香料挂在身上以增加身体香气的,而她的这个绣囊中的丸子,是以清油提取过香气,又久煮至无味的沉香木屑做成的,长年贴身佩戴,吸取她身上的香气。

在长白山里,她只焚了一颗,苍海心在远处就能闻到她的气味,立刻赶来。那样的情形下,传递出去的只是香气,香丸最后在炭火里烧成了灰,也没什么。可是眼下整个香囊都握在对方手里,他那样嗅着,雪信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他正贴着她的肌肤一寸寸地嗅遍。

“曲尘的香囊,我也会收的,那样的香囊佩在腰上也无不可。可是在静夜之中,还是这样的香气值得笼在袖中。你不愿给我吗?”

让别人给自己办事,代价肯定是要出的,只是别人那么直截了当地索取,未免让人有些不舒服。而且未经商量,一方要的,也多半不是另一方愿意给的。

雪信尽量不去看苍朝雨手里的香囊,她心头发凛,如果她说不愿意,硬把香囊要回来,那香囊也沾染过别人的气息,不可能再依原样贴身佩戴了,还不如就此做了人情谢礼。

她何必放不下呢?

“区区小物,我若不愿意,倒被世子笑话我小气了。”雪信勉强地作出笑,倒退着走了几步,跑了。

半夜里,雪信忽然觉得有人在窗外看她,原以为是苍海心,想呵斥几句,让他走开,可是睡得魇住了,似乎看得见红地金花的帐子顶,听得见外头的动静,却抬不起一根手指头来。曲尘在身边睡着,气息均匀,似乎没有感知到身外的异样。

帐子被掀起来了,一个人把她从床上抱起来,走到月光下,似乎垂下眼在打量她的脸。雪信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如果是闭着的,她为何看得见室内的情形,也看得见月光入水,流泻在自己的眼皮上,把房间的一半映照得通亮。可如果是睁着眼的,她又为何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雪信听见那个人用慢悠悠的口气说:“原来是这个样子,你才来没几天,就让秦王世子和越王二公子赌誓赛球,还让飞骑队的队长杀了秦王世子的马。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有心要回答他,可是嘴唇重得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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