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火灾
296
陆山河是在凌晨才回到家的。
当他踏着微薄的暮色推开门的一刻,他看到了一幅今生再也不能忘记的画面。
陆江瑜卓和江一棠都躺在院子里摆放的圆形摇篮里,那里是瑜卓小时候的梦工厂。
江一棠躺在左侧,小小的陆江瑜卓躺在右侧,他的小脑袋枕着她的胳膊,他的双臂环着她的身体,俨然一副依赖的姿态。
晚风习习,两人的睡意如月色那么浓。
陆山河走过去,站在摇篮面前,突然不舍得分开他们。
对陆江瑜卓来说,这是他久违品尝到的母爱。然而对江一棠来说,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被一个陌生的小孩依赖并信任是什么感觉,陆山河想象不出来。
他只知道陆宁谌可能再也没办法回到这栋房子里了——他的病情急剧恶化,光是今晚,就被医生下了不下三次的病危通知书。尽管医院倾全院之力挽救他的生命,他的情况还是令人看不到一丝生机。
他守在抢救室门前,筋疲力尽地幻想医生会收回那些残忍的通知书,告诉他,没事,这一切都过去了,病人现在转危为安,很健康,但这是不可能的,陆宁谌残败的身体早就垂垂病矣了,没有人救得了他,也没有人敢打包票他会在什么时刻离开这个世界。
记不清是多久,陆山河看到抢救室的门打开,医生和护士推着陆宁谌的病床要把他运送到icu去,他不由自主地抬腿跟在他们后面,他仿佛看到床上陆宁谌的身体正在散发最后一丝热意——他的脚没有被盖在被子下面,露出的两只脚底苍白而萎缩,他的脚趾头很用力地蜷在一起,似乎正在与所遭受的巨大痛苦抵抗。
陆山河感到绝望。
电梯门打开再关上,再打开再关上,陆宁谌被加急送进了icu病区,再也没出来过。
医生说,他已经进入了休眠模式,这是大量止疼药物和抗癌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但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放松,还是很紧绷,像是一颗随时会爆发的炸弹。
医生说,如果没有转机,陆宁谌可能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失去心跳,并告知陆山河节哀,适当地准备一些后事。
后事。
陆山河不想去深究这两个字的意义。
他只是觉得,陆宁谌不该就这样结束生命——他三十四岁,上面有一对不再年轻的父母,他也有喜欢的人,虽然韩星妍已经结婚了,但他未来说不定会喜欢上别人也不好说,一切都有无限未知的可能性,可上帝却要先了结他的性命。这不合理!
但陆山河却没办法替他去和上帝辩驳。
他走进卧室拿出一床羊绒被,出来给毫不知情他回来了的江一棠和陆江瑜卓盖上。
自己则坐在院子与客厅连接的门前台阶上,放空大脑,放空身体。
……
……
他不想去思索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生命为什么存在,等等,类似这样的问题。
他只想陆宁谌能捡回一条命,再笑着跟他插浑打科。
尽管这个想法能被实现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半个月后,陆宁谌的骨灰被陆家包机运回国,于当日在江市墓园下葬。
陆山河带着陆江瑜卓出席了陆宁谌的葬礼。
陆江瑜卓很坚强地没有哭。
……
黑色的心情,黑色的衣服,陆江瑜卓和爸爸踏上返程的飞机航班。
在墓园,他问爸爸:“伯伯还会再出来,和我们开玩笑吗?”
爸爸摇了摇头:“不会。”
他又问:“伯伯进了那个小盒子里以后,肚子还会疼吗?”
这次,爸爸同样摇头说:“不会。”
他便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巴。其实从一个七岁小娃的脑回路出发,他觉得,陆宁谌这样挺好的,起码他以后不会再因为巨大的疼痛而翻来覆去整夜睡不着觉了,起码他以后不会因为化疗药太难吃而没有食欲疯狂掉头发了,起码他不会因为肋骨下的人工置管伤口发炎而发三天三夜的高烧了……解脱,对重症病人是种幸运的结局。尽管大家都想让他活下来,尽管他自己也很舍不得放弃生命……但与其经受折磨还看不到希望,不如痛快地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在洛杉矶机场落地,再驱车驶回家已是第二天凌晨。
陆江瑜卓虽然不是第一次乘坐跨洋航班,但还是忍不住睡了一整天才把时差倒回来。他现在正处在长个子的时期,饭量和个子成正比地增加。
到他十岁那年,陆江瑜卓已经到陆山河腰那么高了。
这四年中,江一棠和陆山河依然过着平淡的同居生活,她早已摆脱了宋昭华的心理治疗,因为宋昭华的治疗对她毫无效果,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份,习惯了和陆山河与陆江瑜卓现在生活着的这个场景,所以,在病人和家属共同同意的前提下,宋昭华主动提出停止治疗。
洛杉矶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在数不清第几万个日落日出后的某一天,江一棠照例从花店骑着电动车回家吃饭。
然而不知为何,今天回家的道路显得格外拥挤,听一辆私家车的车主说,前面那个别墅区旁边的树林发生大火,席卷了一大半别墅,消防官兵已经到位,正在全力救火。
她的脸色霎时便惨白了。
电动车被堵在路上,她就把车抛在一边,拼命跑着赶回家,三个十字路口,不远不近,可却耗费了她毕生的力气。
可是当她喘着粗气来到滚滚浓烟的别墅区前,望着那一片被吞天火焰覆没的房子,她眼底一红,奋不顾身地朝那被警戒线隔离开的地方冲去。
陆山河。
陆江瑜卓。
他们可千万不要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