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心心念念

明月清风，疏光略影，正是初春好时节，雨季刚过少了些潮湿水汽，入了夜更显出丝丝清凉，混着花香，可谓沁人心脾。

别的不说，康王府对林艺装潢的讲究若自谦成为第二，只怕除了皇城没人敢称第一。只见幽院阡陌，穿花而过，庭前芍药娇媚明艳，池中芙蕖清淡雅丽，路旁更盛开着大片赤红牡丹，间或点缀着零星纯白颜色，衣袖拂过免不得沾上一两丝缱绻甜美。一眼望到尽头，伫立一间八角凉亭，红漆顶，鸦墨柱，撑出来一方安然天地，好似洗尽俗世铅华终归本色的宁静。

下一刻，静谧之中，只闻急促脚步声和行走时名贵衣料的窸窣摩擦声，有人从游廊尽头疾步而出。

“婉容，夜深人静，记缓步。”凉亭里悠悠传出嗓女声，音色微妙介于少女与熟妇间，极为端雅温和，虽是不满叱呵但因慵懒多过了严厉，听起来反而形似娇嗔，让人心头一软。

那侍女远远闻见，而后姿态果然规矩稳重些，眉目间裹着忡忡忧色来到凉亭前，也不进去，只是福了一福低声道：“夫人，茗烛公主生宴在即，急需侯爷回来主持些家事。”

一阵寂静，只见倚在美人靠上的女子翻了个身，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哦，那就请他回来。”光线恰好柔柔拢在她脸上，月色如练不及人容色无暇，灯火灼灼不及人明眸一刹，肌似春梅绽雪，面似粉荷初放，唇珠圆润饱满，可嘴角挑起的弧度无疑是一抹讥讽笑意，“我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沾手这种事。”

婉容梗了梗，感觉自家小姐成婚后嘴愈发不留情面，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请了好几次……都不见侯爷踪迹。”

骊苇如从鼻尖发出声嗤笑。

“不见侯爷踪迹”算是对她最体面的说法了，谁都知道，康小王爷天命风流，潇洒倜傥，琴棋书画诗酒茶捻起哪样都能讲的头头是道。未成婚前便红粉佳人蓝颜知己一抓一大把，要是挨个排排队恐怕能绕着皇城围三圈，却不知为何娶了个前朝将军的女儿。众人皆遗憾觉得一大才子恐怕要就此收心，却不想王爷对家里的美娇娘熟视无睹，反而整日眠花宿柳好不快活。

“怎么，现在搬出家姐也请不动他？”苇如恹恹起身，一席华服不知压出了多少褶皱，看似平静想要拿起酒盏沾点残酒润唇，指尖震颤却直接将玉杯碰倒，滚落在地，磕出细细麻麻的裂痕。

婉容：“侯爷平素不过手这些事，也就走个…形式，生宴前总得见一面堵住那些多嘴多舌。可今天下午催的特别急，您又忙，便只能派了些人手去，但侯爷酩酊大醉，不认人也不回家，要是强硬点就大吵大闹。下人不好出手伤了他，但强行带回未免太过、太过……”

未免太过难堪了。

当年一纸御赐婚书将两人紧紧绑在一起，皇命难违，虽然不算门当户对，但两人单看容貌，一个螓首蛾眉美目盼兮，一个玉树临风器宇轩昂，也算才子佳人。康家八抬大轿把她抬进家门，却不见郎君出现，众目睽睽下，是媒婆扶着她下了花轿，跨过火盆。苇如蒙着红盖头在康王爷和老夫人面前站了小半个时辰，康言之才姗姗来迟，一副赶鸭子上架的表情，看得人好不尴尬。若不是到场的大部分都是自家亲属，只怕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苇如垂眸盯着那盏玉杯，神色晦暗不明，这时她唇角的笑也逐渐淡去，自眉心一寸寸凝出寒色，若一腔真情能有温度，现在也足够冻到滴水成冰。往事如烟，白驹过隙般从记忆中奔驰而过，她自诩酒量不错，今夜仅仅微醺，却不知为何头痛欲裂，连着脉搏的跳动，一下由一下，锥子般刺穿心脏。

苇如：“备马车，我亲自去。”

婉容蹙眉一脸不赞同：“夜色深重，虽已入春可您大病初愈，太医嘱咐要多修养，饮酒已是不妥，再出门……”话还没说完，就被苇如打断：“夜色深重。如此，除了我还有谁能去那种地方？难道要把康王吵起来？”她平日绾起的青丝早就在小憩时尽数散落，苇如轻车熟路从瓷枕下摸出根簪子，手指穿梭在浓密发间，不多时便挽起个花髻，簪上宝石熠熠生辉，雍容而不浮华，侍女还想再劝，被她抬手制止：“就这样吧，算我上辈子欠他。”

婉容面上闪过一丝悲色，她急忙低头诺下转而去准备。自家小姐矜傲自持，且不说在家是被如何宠溺，单是拿出在练武场的英姿就能叫世间大半男子自愧不如，甚至享有“女将军”的美誉。可自从嫁入康家，刀枪棍棒就此搁置一旁落灰，开始对着账本财务这些她在家里瞄一眼就想吐的东西整日打交，日夜不眠，连性情也跟着大变，原来的活泼跳脱一下子变成了少言寡语。还好小姐向来聪敏，这些繁杂事刚开始还能忙得焦头烂额，过了几年也渐渐得心应手。

车轮的隆隆声已从远处传来，婉容手提灯笼盏在浓黑夜色里辟开一星亮光，引着骊苇如一步步走上马车。

每次都是她先踏出第一步，每次她都在找他，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