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
教子
老关头退休前是铁路上的火车司机。火车司机55岁退休,这么算下来,老关头眼下也该七十出头了。
老关头的晚年生活挺平静,挺惬意。两儿一女都省心,大儿子在本市一所大学里当教授,还是系主任,老关头一提起这事就满面放光。所以老关头退下来的第二天,就挟个小马扎坐进了楼头的老人堆儿。那时的老关头身体倍棒,腰板溜直,有人问,不做点儿啥啦?老关头高声亮嗓地说,就坐这儿啦!多少钱能买这份舒坦!
这一坐就坐了十几年,坐得头发彻底白了。老人们多是退休工人,冬日晒阳,夏日避暑,甩扑克,摔象棋,南山打狼北山擒虎地海吹神聊,这些年便恨医院不给开药骂当官的贪心太狠盼包老黑托生转世一个个摘了驴肝肺。
春日里的一天,人们带来了特大新闻,老关头的大儿子当选了副市长。老伙计们纷纷恭喜,又逗市长老爹也不发表两句就职演说?有那明白的便说,知不知道你儿子的市长是“无知少女”代表?老关头一怔,问,咋不济也是四十多岁大老爷们啦,咋还成了个无知少女?答话的便说,你儿子是无党派人士吧;教授代表知识界吧;你家是满族吧;要再是个女的,一就全啦!现在上头选啥都讲究个代表面,你儿子一屁股跨上了三匹马!老关头心里不大愿听,可也否认不了人家说的道理,忙从兜里摸出两盒烟,说抽上抽上,堵上你的臭嘴。
这烟可就不得了,大中华呀!霎时间便被抢了一空。昨夜,老两口从电视上知了儿子当选的消息,高兴得睡不着,知道儿子一定会连夜来家报喜,便一遍一遍地骂,这王八羔子,回家咋屁也不放一个?老伴说,你可别跑外头去屁屁的。老关头故意大声喊,我骂他咋,他坐了金奕殿,也得给我叫爹!儿子是过了半夜才回的家,带了孙女,还带了满身的酒气。老关头盘腿端坐,一副宠辱不惊的派头。儿子说,爸,散了会,就忙应酬,你老再指示指示吧。老关头说,指示啥,往后腕沟子给我夹紧了,别摇尾巴;两条膀子也给我放顺当了,别抖翅儿。别让人背后指你爹你妈的脊梁骨!偎在身边的孙女嘻嘻笑,说这就是我爷的指示呀?儿子离去时,留下了两条大中华。儿子说,爸,有街坊邻居的叔婶说起这事,就替我敬颗烟,说我感谢大家了。
老伙计们抽着烟,嘴不闲,说一种人是公仆,老少三辈都享福,老关头昨儿还抽石林呢,转眼就变成了大中华,立根棍就见影,不服不行啊!老关头听得心里不舒服,可也无力反驳,只好跟着哈哈笑。
一条中华烟散尽后,常见面的老熟人毛毛雨基本都淋到了,老关头的衣兜里便又只揣石林。有老伙计拐弯抹角地问,你儿子的烟瘾没你重吧?老关头说,不差哪儿,一天总得一盒。再问,他以前抽啥?答说,跟我一样。又问,你儿子当市长后工资涨没?答说.涨个屁,以前拿的是教授工资,到了政府就变成公务员了,听说还降了一截儿呢。老伙计笑,说那也不亏,我天天守在电视前看,你儿子自从当上市长,面前摆的都是大中华。咱就按一天一包算,一个月最少是三条,那是啥价?我敢跟你打个赌,市长们的大中华要是自个儿花钱买的,往后我爬着走路。老关头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却嘎巴着嘴再说不出话。旁边有人看着气氛不对,忙说当市长的抽几支招待烟算啥,只要别再往手里搂就算好官啦!
这番话,虽是好意,老关头听了却越发不受用,却又不好冷下脸子抬脚走人。等儿子再回家,掏出烟敬老爹时,老茉头便不客气地把烟拨到一边,说往后你别再抽这大中华中不?儿子一征,说爸的意思我懂,可我别说抽石林,就是抽黄山,用不了两天,就得让人送进整箱的中华来,再说……各位市长都这么抽,我要是另起炉灶,不定让人猜疑出什么来。老关头瞪眼说,那你就戒了,死不了人吧?儿子为难地说,烟瘾养成了,我怕……老关头吼起来,你怕这,怕那,就不怕你爹的老脸没处放。好,你不戒,我戒!
考关头性子刚烈,一声戒,真就从此再不抽一颗。老伙计们先还惊异,慢慢地,也就有了些醒悟,当着他的面再不说与抽烟有关的话。那个跟他辩争的老伙计还凑到他身边,低声说,老哥,那天是我嘴臭,你别神心,大侄还是好大侄,这大伙心里都有数。你也别抽冷子就把烟从根上断下来,听说这样对身子不好。老关头抓住老伙计的手,使劲地握了握,却什么也没说。
知道儿子病了,还是在电视新闻里,说市领导在病房里会见外地客人。老关头和老伴连夜去了医院。老关头说,得病怎么也不告诉家一声?儿子说,爸,妈,我是装病。老关头大惊,蓦地想起电视剧里的台词,“要学会当官,先得学会装病”,便责怪说,你咋也学这套?儿子说,听说老爸戒了烟,我心里不好受。我这是借医生和秘书的嘴往外传话呢,说我的肺和气管不好,不能再吸烟。我已经戒烟了。
老两口出了医院,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老伴欣慰地说,这回你还说啥?老关头说,哪是一天两天的事,不遂我心,我还骂他。这般说着走着,老关头突然伫下脚步,从衣兜里抠抠摸摸,竟摸出一根烟来,笑嘻嘻地对老伴说,跟你商量个事,往后我就在你一个人面前抽,一天不超过五颗,你给我保密,中不?老伴便接过打火机,咔地按燃,恨恨地填怨,你这个没出息的老东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