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政党政治与派系政治
117.政党政治与派系政治
殷怀远
编者按:本文作者殷先生对于政党政治和派系政治的综合分析,我们大致同意,但在结论上主张要在中国造成对立的两大党作为责任内阁的基础,这似乎只是一种主观的愿望,而颇缺乏客观事实的依据的。殷先生以为如何?
行宪后的中国,举凡英美民主国家所具有的宪法、议会、总统、政党等,我们都一一齐全了。但是苟有人问:“中国的政治果真民主化了吗?”相信必无人有充份信心而给予肯定的答覆。再如有人问:“目前中国的政治是在政党操纵之下行使着治权,那么,中国的政治是否即英美的政党政治呢?”则相信更不会有人点头说是。
不错,老牌民主国家的一切形式,我们都已具有了,然而实质上,中国政治并未因此而得进步;盖形式虽然变了,实际的内容却仍旧没有变化。中国目前的政治,一言以蔽之,曰“派系政治”而已。与欧美之政党政治,实有天渊之别,稍一比较,即不难窥出中国政治的病源和病征。
(一)
古往今来的政治思想家,其立论虽各有不同,然一如万流归海,其研究总是以“权力”为最高的对象。因为权力这个东西,善用为福,滥用则为祸。在独裁的国家,权力操于一个或少数人之手,全国人民都要受这个人或集团的支配。人民赞成也罢,反对也罢,都得服从,因在那种情形之下,人民绝无自由意志之可言,在最高的那一个人的命令,就是法律。假使人民不能容忍这种暴虐的独裁统治,而想去掉这个高高在上的独裁者,则除了革命和暗杀外,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行的方法了。一九四四年七月间,德国有人把炸弹置于希特拉的足旁,就是这个道理。但是暗杀只能去掉独裁集团的一个首领,整个的独裁集团不会因此而垮台,原有的政治原则也不会因此而改变。若要达到这两个目的,还是要作大规模的革命。但是革命要流血,要破坏,对于国家和人民都是很不经济的。而且革命有内在的循环性,你现在革人家的命,等到你也做得不对的时候,别人也会照样的来革你的命。将来第三个人又会来革这第二个人的命。如此循环不息,以暴易暴,无有宁岁。命革得多了,国家的生机也就因此断送,大家同归于尽,占便宜的只有国外的敌人。这就是独裁政治被诅咒的主要原因。
民主政治之所以能够成为二十世纪一股不可阻遏的历史主潮,为世人所一致讴歌,其意义与精神,除了我们所熟知的“民有,民治,民享”外,真正伟大的贡献,还在于它能使一国的政治走上一条大家共守的常轨,使国内各阶层的人民,能在和平与安定中竞争,并从而谋取国家的建设与进步。民主国家对于权力的付托,是采取选举的方式,谁能够得到多数人民的选票,谁就可以握执治理国家的大权。所以在“美国每次的总统竞选里,双方都是大吹大擂,拿出所有的法宝,企图打倒对方,自己踏进白宫。这与中国从前争皇帝位,今之独裁国家里争领袖(fuhier)位,初无二致。所不同的是一个用的是bullet(枪弹),而那一个用的是ballot(选票)。这一点似乎是小分别,而实在极大极要。据专家估计,美国用在大选的钱,双方合计,总在一千五百万美元左右,这似乎是一个庞大的数目,然以之分配于投票的五千万左右的选民,每个人的负担不过三毛钱!美国的老百姓只要每人肯花三毛钱,就可以更换政治金字塔顶尖的人,因而更换政策,以免国家陷于危险。在英国更为便宜,那里每选民只须出七分钱就行。在独裁国家里,如要更换政府,则以一千万或一万万的三毛钱得来的数目都不够,而内战的血腥臭澈中外,由杀戮所种下的怨恨绵绵而无绝期。然英美由此省下来的大批内战费用,便可用在国计民生上,用在和平的发展上,无怪他们的国家一天天富,而独裁的国家一天天穷”(见何永佶著《为中国谋政治改进》)。
选举既是竞取政权免除内战的唯一良好方法,为便于选民的抉择起见,于是便有政党的产生,所以政党可以说是民主政治的产物,与议会政治以俱来。政党靠获得多数人民的选票而执握政权后,即可组织责任政府,逐步实行其竞选时所标榜的政纲政策,对国家和人民负完全的责任,此即所谓“政党政治”(partypolitics)。
推行政党政治的国家,其历史悠久而著有成效者,自为英美两国。目前英国政治的枢纽在于国会,而国会之主要部份为下议院。下议院虽为重要机关,但不能自行产生,而有待于选民之推选,选民在推选下议员时,虽可自由投票,而标榜领导于其间者,则为政党。下议院产生之后,其运行则依政党活动,以定其倾向。又英国政府例由多数党所组织,当权时尽量实施其政策。少数党不能参加政权之行使,对于在朝党,即竭其批评与攻击之能事。柯百腾(cobdon)曾谓:“少数党之唯一权利,为尽力使成多数党,而于达此目的以前,只能低首下气,忍受敌党之排斥与箝制。”所以英国的政治,表面似纯为人民的政治,实际上则为政党的政治,惟政党的一切措施,仍以民众和舆论的向背为转移,故不失为真正的民主政治。美国的政党政治,其实施之方式虽与英国稍有不同,但实质上并无二致。
观乎上述,我们可以知道政党政治之意义何在了。简而言之,政党政治是政党依照人民共同的意志及舆论的主张,以定其政纲政策,并以之标榜竞选。如得多数人民的推举,即可以人民所付托主权为根据,组织责任政府,直接对人民代表机关负责,间接对人民负责。一旦社会舆论转变,或失去议会的信任时,则该党不得继续把持政府,而须退位让贤,听由反对党出而主政,本身则退为反对党,在野负起监督政府的责任。
(二)
政党政治的种类有三,即:一党专政、两党抗政和多党竞政。我们以目前中国的现实政治来和这三者比较一下,就可以知道中国行的是否政党政治了。
独裁的国家不一定有政党,但是一党专政的政治,却只出现于独裁的国家。在这种国家里面,非但不容许异党的活动,而且在法律上也是禁止其存在的。我国自鼎革以后,政党林立,自革命性的组织,以至御用的机关,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及至国民党北伐成功之后,就开始了所谓“训政时期”,并高喊“党外无党,党内无派”的口号,排斥和禁止一切其他党派的活动。这个时期的中国政治,自上至下,无不为国民党一党所包办,所以也就是国民党一党专政的政治。此种现象一直继续到抗战初期的二十七年,为了一致对外,共赴国难,才公开承认其他党派的合法地位。到了现在,宪法颁布了,政府也改组了,而且还有民青两党的人士参加在里面。实质上如何,我们暂且不说,在理论上国民党不复是一党专政了。如质诸国民党,它也是不会承认仍是一党专政的,宪法施行之初,他们不是说已经“还政于民”了么?
政党政治的第二种,曰:“两党抗政”。亦即世人所称道之英美的“两党制”。但“两党抗政”或“两党制”,并不是说一国亦需要有两个政党,“一国如仅组有两党,非必即为两党制。两个政党可以同时存在,而不发生重大政治作用,如在专制政体之下然者。两个政党可以发生个别作用,而其力量不相平衡,一则能垄断政治,为所欲为,一则仅有政党之名,根本不能发生重大影响。其与一党专政,虽有程度上之差别,初无根本上之不同点。又如两个政党虽可各自发生重大作用,并能轮期主政,而其获得政权之根据,不在人民之拥护,而仰赖军力之支持;或更劫持民意,则亦失去两党制之意义。”(见刘迺诚著《英国的政治》)但同时有几个政党并立,而其中有两党势力特强,能起互相监督、轮流执政的作用,也可算是两党制的政党政治。如英国有保守党、劳工党、自由党等政党,但实际操纵英国政治者,则仅为保守劳工两党,这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中国目前的政党,其公开出现与国人相见者,有国民党、青年党、民社党等(共产党暂且不谈)。在理论上说,和从表面上看,这三党都是目前的执政党,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在野党来反对政府。且现在的政府并不曾因民青两党之参加,而成了像英国在战时的“联合政府”(一称协力政府),因民青两党由于力量的薄弱,在政府里面不能起一点积极的作用,“陪衬”有余,“协力”则不足,一切事情都是国民党决定了之后,再照例的由民青两党加以赞成和拥护,其实赞成与否,国民党还是要实行的。所以目前中国的政治,更谈不上是两党抗政的政党政治了。
政党政治的第三种,曰:“多党竞政”。即一国之内,同时有许多不同的政党存在,而各自之势力又不相上下,没有一个绝对的多数党。法国的情形就是这样,政党很多,但到现在还未产生一个多数党。在选举的时候,不但有许多政党参加竞选,而若干政党在选举上常有合作的可能。选举揭晓之后,众院几无绝对多数党的出现,国家元首在授予组阁权时,有时甚感困难。所以法国政府常由若干政党组合而成,因此遇到重大问题的发生,各党的政策不能一致时,就要发生阁潮,而法国内阁之常以“短命”见称者,亦在乎此。多党竞政虽不是政党政治中最理想的一种,但与一党专政比较,仍不失为一种民主制度。我国现政府虽说是由三党所组成,但因国民党是占压倒优势的多数党,无论在立法院或行政院,民青两党都不能发生一点足以引起作用的反对力量。立法院里面有正反两派的存在,但那些都是国民党的人,行政院纵有阁潮发生,也断不会是由于民青两党的压力所致,至于调换阁揆,更不会轮到民青两党的人士上台。所以目前中国的政治,也不能说是“多党竞政”的政党政治了。
假使以上的分析没有错,中国的政治既不属于政党政治的范畴,那么究竟是一种什么政治呢?这不是别的,就是我在篇首所指出的“派系政治”。
(三)
我们虽不同意于什么“国情论”之类的看法,但要想澈底的去了解中国的政治,我们决不能像研究外国政治那样,单从制度和政党方面入手。研究中国的现实政治,最好搁下一切的政党不谈,然后再默察中国政治上所呈现的各种现象。在中国有一种怪现象,就是能在政治上起重大作用的,不是政党,而是形形色色的派系。政界稍有地位的人物,不说是某某派的领袖,就是某某系的首脑。新崛起的政治人物,人们不说他为某某系的“人”,就说他是某某派的得力干部,而事实上也的确多半是如此。派系政治可说是中国封建遗毒之一,历史上阉臣与外戚之争,王安石与司马光之争,皆为中国派系政治具体事实的表现。民国缔立之初,军阀横行一时,在军阀中间,有所谓直系、皖系、安福系等,各自割据一方,靠武力来争权夺利。民国初年连绵不绝的内战,就全是这些派系之争。到了国民政府成立之后,军人割据的现象虽不若以前之甚,但在政治舞台上,却出现了各色各样的派系。这些派系的情形甚为复杂,光怪陆离,大派之中有小派,大系之中有小系,复系中有派,派中有系。利益一致时,就互相结合,利益冲突时,就互相倾轧,但倾轧的时候总比结合的时候多。二十年来的中国政治,变来变去,总不外是这种派系政治的一再翻新而已。
派系政治的特点与罪状甚多,现举其荦荦大者述之于左:
1派系之所以与政党有异(纵令他们名称上是属于一个政党),就是一个政党之出现,全是为了它觉得自己的党纲政策是最好的,而思执握政权来实现其抱负,所追求的是人民大众的福利,而非一人或一党的利益。但在派系就不同了,他们出现于政治舞台,纵有所标榜,亦不过是一种幌子而已,追求的只是一派一系甚至一个人的特权和利益,毫无国家民族观念。到了利害关头,常不惜“今日的我向昨日的我宣战”,食言毁约,视作当然。由于出发点的不同,政党产生的是政治家,派系产生的却只是政客。
2政党必与人民发生密切的关系,因它要得到多数人民的拥护,才可获得执政的机会。派系则只是一种封建式的结合,绝对没有群众,也不需要群众。他们之所以能在政治上取得地位,小系小派是靠大系大派的提拔,大派大系则是在革命时代一直割据到现在,或得到最上一个人的信任而得私自培植势力,自成一派一系,在派系中,在上的提拔在下的,在下的又支持在上的。互相为用,狼狈为奸。
3派系虽没有群众,却不可无爪牙(美其名曰干部)。为了使己系己派的势力更加雄厚,以与他系他派争权夺利,于是便极力罗致心腹,培养干部,造成一种极恶劣的政治风气,就是有志于政治者,不能循正常之途径以献身,必须依附一派一系,始能插足于政治舞台。近年来教育机关之成为角逐的对象,就是各派系要争取培植干部的地方。
4派系政治自上至下,其一切作风,都是对事不对人。凡是他系他派的人,一律加以排斥,所做的事情,不论好坏,一律加以破坏,最少不予合作。就是在打仗的时候,眼见属于他系的军队被敌人包围,也是见死不救的。但是只要是属于己派己系的,纵使贪污渎职,犯下滔天大罪,亦必多方代为掩饰,务使不为国法所制裁。
5在中国,可能几个派系同时存在于一个政党之内,但表面上大家绝不承认有派系的存在,暗中却彼此倾轧,所用的手段,则有甚于对付一个政党的。在外国的政党里面,并不是没有派系的存在,如英国工党里面,就有所谓“叛党份子”的存在,但这些“叛党份子”争的只是政策的更张,而非少数人的权利。美国民主党自罗斯福逝世后,党内保守与进步的两大势力就对立起来,华莱士领导新政份子公开和杜鲁门斗争,现在更进而组织了进步党,另起炉灶。良以组织政党,原是一般志同道合的人为了实现共同理想的结合,到了大家的政见相离太远的时候,当然就没有结合在一起的必要了。这种“合则来,不合则去”的精神,在中国的政党里面是没有的。因为中国政党里面的派系,大家争的是权利,而非什么政纲政策的决定与改良等。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知道中国政党里面派系林立,却总不见有人出来另组新党的缘故。
6在英美无论是在中央或地方,政党领袖之在任者,其一切作为,却是求其政纲政策的实现,如遇到不可克服的困难,或为议会和人民所反对时,往往是很坦然的挂冠而去,因为他只想做一点有利于大众的事情,大众既然说他做得不对,他当然只好退位让贤,没有尸位素(的必要了。但在我国的派系领袖,即使是舆论哗然,人民痛恨,也绝对不思引去,因随着他的去职,许许多多的特权他都不能再享受了。而且就算他自愿引退,他的属下也是绝对不会容许的,因为主人一去职,他们的饭碗都要跟着打破的,除非他能找到一块新的地盘。所以自中央至地方,随着一个行政首长的更迭,往往是整批的来、整批的去。新官上任之前必先把“班底”准备好,一上任就来一个“扫荡战”,而旧人下台,也往往先准备好撤退之路,以免自己的人投置闲散甚至饿饭。
以上所举,皆为派系政治的特点,数十年来其在中国政治上造成的罪恶,真是罄竹难书。所谓“上行下效”这句话,是一点也没有错的,现在社会上到处是派系的对立,三人一系,五人一派,你猜我忌,我争你夺。以中国之大,几乎只要有空气存在的地方,就有派系的存在和对立,社会风气之坏,实为亘古以来所未见。
(四)
综上所述,我们可知目前中国之政治并非政党政治,而政治之腐败,风习之败坏,又实系派系政治所造成。目前朝野皆有革新之呼声与要求,本人认为革新改造,殊非空言呐喊所得而成,必需政治领袖与政党领袖之澈底觉悟,一切以国家利益为前提,幡然改图。求出一个大同大异之点来,造成对立的两大党,作为实现责任内阁制的良好基础。因有力量均衡的两大政党,所以谁要执政,谁就得争取多数人民的拥护,以政纲和事实来取得多数人民的信仰。如此一党在朝、一党在野,互相监督,轮流执政,中国的政治始得进步而臻于民主之境。
十一月一日于望映楼(《舆论》1948年第1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