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墨子的教育特点与本党教育
010.墨子的教育特点与本党教育
程启槃
本党教育的目的，不仅止在教育民众，使能诵读总理的遗著；其尤重者，乃在训练出一班具有新精神的人物，本乎本党的方案，以努力于物质建设。是则本党教育实含有两个重要的因子：一是新的精神，二是从事于物质建设的技能。关于后者以介绍西洋物质科学，实为刻不容缓之事，此已为大家公认。但关于前者，论著尚不多见。今所欲介绍者，乃在战国时以革命教育训练弟子之赴汤蹈火为人类牺牲的教育家，他距现在虽有二千多年之久，但是他的教育特点，仍有可为目前仿效的地方。此为我介绍墨子教育方案原因之一。
近来我国教育多仿美国，倡“儿童本位”教育，殊不知教育若无预定的目的，以为向道〔导〕，而仅以儿童之趣味本能为唯一的基础，此不啻盲人骑瞎马，鲜克有终。所谓儿童本位教育，其哲学基础，在视教育为生活（educationislife）。视智识之来源，在于日常生活中固结其联念。并不预定一标准，训练儿童使其成为若何之人物。只在随其所好，以发展其本能。此于美国之特殊环境中，或有相当的成绩；但以今日中国国势凌替，外患频仍的时候，应本“生聚戮力”“十年教训”的精神，塑立儿童，使成为吾党之中坚。观乎德日教育的成效，吾辈当益信以儿童为本位之教育，应有重加解说之必要。夫教育不仅在改善其物质生活，尤重者在训练其精神，以尚乎理想的生活。如为民族、为主义、为人类而牺牲的事业。如是则教育实为增加人生内容的工具。其最重要的任务，在使人们实现其人格。换言之即如何确定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并如何谋其实现。此于墨子教育方案中，颇有足为参证者，此为我介绍之另一原因。
墨子是一代独行的人物，所以他的学说，多于时代不合，立于革命的地位。所以他的教育方案，也在乎养成为主义而牺牲的人物。其学说反于当代的原因，请以例明：
《庄子·天下》篇：“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
这是显然地庄子以为墨子的学说，是违反乎当代人的心理，则其不能见诸实现。而所据的理由是墨子之道太不顾个人的利益，使天下人不能实行。请再看
《荀子·富国》篇：“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
荀子的意思，更以为墨子之道，乃杞人忧天，不过是个人的私忧、个人的多虑而已。这种批评，我们可以现代的名词来解释：因为凡是一种革命的学说，其初公布于世的时候，人人都斥为多余之虑，无用之幻想，这是因为人们还没有革命的意识。在他们的心目中，一切狉风恶俗，尚不成问题，所以发为反革命或不革命的言论。这真是“从古有之”了。
现在我们要辩论的，就是墨子的学说是不是有他的社会背景？而这种背景所呈现的社会病，是不是可以墨子的学说来纠正呢？请看：当时承五霸的遗风，主张攻伐为至善；利己为上智。而墨子确好提倡了兼爱互利的学说，这不是对症之药吗？譬如当时各国诸候〔侯〕，只图目前的快乐，沉湎于颓靡的歌乐之中，顾不到永久的筹画；懒惰放肄〔肆〕，以待天命；并且上行下效。而墨子有见于此，主张非乐非命，这不是金石之言吗？再如当时儒家从“礼”和“孝”的立场上，主张厚葬久丧，以致于人民荒废了事业，弄坏了身体。墨子从功利的立场上，主张薄葬短丧，这不是治世针砭吗？统观以上墨子的思想，是以改革当世为志帜的。据《吕氏春秋》上说：“孔墨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又据《孟子》说：“天下不之杨则之墨。”这是以看出墨子在当时，是处于和孔子杨子对抗的地位的。孔子是以中庸之道相号招〔召〕的。杨子是以“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主张号招〔召〕的。这两种思想，在目前的中国正是特盛的时代。中庸之道，可以名教（儒家之宗教非尽儒家的学说）为代表。杨子之道，以个人主义为代表。然则处今世，本乎墨子的精神，而积极于发杨墨子的学说，不算是急务么？
我所最景佩于墨子的，是他的革命精神；或可谓为积极的精神；或可谓独行的精神。在寒冷的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上有一位伟大的灵魂，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allornothing。我以为中国得救，非得救于此种精神不可。因为我国数千年来，受了儒家中庸之道的影响，以致在上则因循苟且，敷衍塞职；在下则优柔寡断，圆滑狡诈；造成此不生不死的局面。大哲如孔孟诸子，也曾料到绝对的“中”是做不到的。超过于中的便是“狂”；不及乎中的便是“狷”；以今日情形看起来，中国的“狷”，实多于“狂”。要想到这种错误，只有以“狂”为手段（即以革命为手段）以求达到中的理想（即以和平建设为理想）了。而最能代表这种思想的，莫过于二千年前的墨子。一方面虽然他以唐尧禹舜周公文武的德威，来勉励当时执政者；但另一方面则主张不要盲从。譬如他在《法仪》篇上说：
当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为法。当皆法其学，奚若？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若法其学，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
墨子的教育主张，在这里已经见其端倪。就是一个人不一定要跟随威权者（父母，学，君，三者）去学；而应当法乎“天”。墨子所谓“天”，就是“理”。因为能够“明久而不衰”“行广而无私”“施厚而不德”的只有宇宙间永久不变的大法了。虽然墨子把天比成有意志操祸福的主宰者，但是他的行动仍以人民的交相爱交相利为标准的。这一种以天为法理的意义，在儒家的著作中更是屡见不鲜，《孟子》《论语》《中庸》上都有例证。墨子把这种思想应用在政治上，而主张法仪、上同、尊天敬鬼。其在教育方面便主张不要盲从权威，而惟真理是求。兹为详明起见，再将墨子教育特点分为六则，以观其与本党教育的关系。
一、唯大义为贵
《贵义》篇：“子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今谓人曰：予子冠履，而断子手足，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冠履不若手足之贵也。又曰：予子天下，而杀子之身，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天下不为身之贵也。争一言以相杀，是贵义于其身也。”
这显然地表示出墨子以忠于主义，最勉诸弟子的。唯有能舍身取义，方足成其人格，方是人间最可尊贵的人。若是本党党员能本着大义，为主义而身殉，不但在他个人方面完成了他的人格，就是在本党方面，也愈增加其光荣。墨子首以大义教弟子，真是具有远见。因为明手〔于〕大义的人，方能为主义而牺牲！
二、唯独行是向
《贵义》篇：子墨子自鲁即齐，过故人，谓子墨子曰：今天下莫为义，子独自苦而为义，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处，则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则食者众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为义，则子如劝我者也，何故止我。”
《修身》篇：“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所以墨子既主张凡是言信的人，便应当勇敢的去做。那么纵或天下的人都来反对我，也无足挂齿了，正如“以卵投石”。他在《贵义》篇里有这样一段话：
吾言足用矣，舍言革思者，是犹舍获而！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
这种自尊的态度，实来自于他坚确的自信。正如总理所下的主义的解说，其初不过是思想，进一步而起了信仰；再进一步方才发生力量；在第二步，是非常要紧的时期，若是信仰不能坚固，便不能产生果敢的力量。到那时随波逐浪中途失节，乃常有的事。所以墨子教弟子先有坚固的自信，再勇往直前地去进行。具备了这种自信和独行的精神，方足以言牺牲，方足以言革命！
三、一言行
此处所谓一言行，与“知行合一”或“即知即行”略有不同。墨子是主张出之于口，必定要见之于行。否则口言之，而身不及，实在扰乱自己的行动，使自己无所适从。
《公孟》篇：“告子谓子墨子曰：我能治国为政。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政？子姑亡子之身乱之矣。”
《埤雅》上佚文：“墨子曰：古之学者，得一善言，则附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说人，言过而行不及。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墨子在当时是反对一班智识零贩者，专以善言向人家宣传而希得些物质上的报酬，对于自己修身上毫无所助。这最好是拿总理的“行易知难”的学说先把他的行易的心理建设起来，那么所知的若确，则其行动必果敢无疑了。
四、尚实利
《鲁问》篇：“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先语？子墨子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
从这儿看起来，墨子是一位择务而从事的经纶家，并不是固执一说以治天下的人。从这儿也便是儒墨的不同之点：儒家重利而尚名；墨家重利而尚事。儒家主张治国先拿先王之道做一个准绳，毫不顾及时地的关系；墨子的择务而事的精神，就是要适应潮流，因时因地而制宜。如此方是社会进化的推进者。像儒家尊先王的态度，实足以为进化中之障碍。墨子既立于实利的基础，对于当时政治的纠正而主张非乐、非攻、节用、节葬，《贵义》上同如。
《耕柱》篇：“子墨子曰：今用义为政于国家，人民必众，刑政必治，社稷必安。所为贵良宝者，可以利民也，而义可以利人。故曰：义天下之良宝也。”
他在《尚同》篇所主张的尚同的原因，是要人民能统一意志，顺乎天理，那么上下相安，人我兼爱，修明之治，不难立见。至于他的实利主义操之太过，不免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方。譬如在《鲁问》篇上有一段可笑的故事：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谓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之谓之拙。
以利不利定巧拙，这是一偏之见，因为在人类物质生活满足以后，一定要有精神生活的，一切美术技巧产生于此。这是墨子忽略了的地方。
五、尚宣传
《鲁问》篇：“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义，而教天下以义者功亦多，何故弗言哉？若得鼓而进于义，则吾义岂不益进哉？”
《公孟》篇：“今夫世乱，求美女者众，美女虽不出，人多求之；今求善者寡，不强说人，人莫之知也。”
墨子这句话，真是痛切之言：所谓良言苦口，谁个愿去实行呢？若是我们不努力于宣传，使之深入人心，那么虽有很好的主义，怎会见诸实现呢？
六、尚创作
《非儒》篇：“儒者曰：君子必古服古言然后仁，应之曰：所谓古之言服者，皆尝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则非君子也？然则必服非君子之服，言非君子之言，而后仁乎？又曰：君子循而不作。应之曰：古者羿作弓，仔作甲，奚仲作车，巧垂作舟；然则今之鲍，函，车，匠，皆君子也；而羿仔奚仲巧垂皆小人耶！且其所循，人必或作之；然则其所循皆小人道也。”
墨子曾批评孔子虽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但其实不过是把人家书契的数目计算了一下，而自以为富的人而已。《耕柱》篇显然是墨子看不起孔子了。因为墨子是一位极端主义者，是一位淑世主义者，相信社会进化的，要创作新的制度来适合它。至于在日常生活上，也主张改善物质以增进人群的幸福。譬如墨子为实现他的非攻主义，便制作了许多武品，并创造出九攻九却的技术来自卫。像这种精神，在今日的中国以物质文明之落后，自卫能力之薄弱，处于受敌的地位。如墨子的自卫的创作，真是刻不容缓。
上面把墨子的教育特点，已略有简单的叙述，但其效果若何，仍须举例明之：
《备梯》篇：“禽滑厘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而自黧黑，役身给使，不敢向欲，子墨子甚哀之。”
《吕氏春秋·尚德》篇：“孟胜为墨者钜子，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巨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若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前于孟胜。因使二人传墨巨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二人以致令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巨子于我矣。当听。遂反死之。”
这一段故事是叙述墨者为大义而牺牲的精神，是如何的使人敬畏啊！请再看：
《吕氏春秋·去私》篇：“墨者有钜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遂杀之。”
从这儿看起来墨者大公无私的精神，是如何的壮烈？虽是亲生的儿子，也不能灭其大义。至于《公输》篇里描写墨子为救宋，不辞劳苦，裂裳裹足行十日十夜方从鲁国走到了宋。他和公输盘比赛守城的技巧，公输盘技穷想害他，墨子毫不为惧。这一种身先士卒、视死如归的精神，是墨子感化了弟子的原动力。我们再从古人对于墨学的解释上，也可以得到墨学的特点；如《孟子·告子》篇：“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陈澧说：“墨子之学，以死为能，摩犹糜也，糜烂也。糜烂而死之谓也。”这把墨子的兼爱牺牲的精神，已经形容得毕尽了。《淮南子·泰族训》上说：“墨子服役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不旋踵，化之所致也。”原来墨者牺牲的精神，乃由教化得来的。那么本党教育的目的，在教化民众具有杀身成仁的精神，以谋主义的实现。是则墨子教育的六特点，大可为吾人借镜之资了！
（《建国月刊》（上海）1930年第4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