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两人正在说话间，谁料那房上的工匠不曾见过天颜，忽然皇帝驾临，不知如何应对，若要爬下来，又来不及。手忙脚乱之际，冷不防打翻了手边涮笔的水桶，那一桶水直扣下来，正正浇在德嫔头上。

幸而德嫔退了几步，并未和皇帝站在一处，因此皇帝身上并无半点水渍。周围侍卫险以为是有人行刺，呼啦啦围上来四处警戒，早有人爬上房去，将那闯祸的工匠擒了下来，按在皇帝面前跪着。

皇帝见那人一脸老实，抖如筛糠，不敢抬头，明白他不过无心之过，不忍苛责。何况他本也不曾溅上一滴水，因此只拿眼去觑德嫔。德嫔却是叫一桶水淋了个湿透，灰头土脸，一脸丧气。只是被皇帝盯过来，晓得自己需做个宽容大度之态，因此不得不笑道：

“看他吓得可怜，谅也不是故意的。圣上便饶恕他吧。”

皇帝满意笑道：“德嫔宽宏，不与你计较，你还不谢过她？”

那工匠听得自己竟可轻易脱身，早千恩万谢起来。旁边自有人将他带出殿阁。德嫔一身透湿，心烦意乱，又不好展露于皇帝面前，只好强笑道：“妾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是不能与圣上去皇贵妃宫中用膳了。请圣上准妾回去更衣。”

皇帝摇头道：“不妥不妥，你这样湿漉漉一身，怎好出去？朕且准许了，你先在皇后这里梳洗一下。”

德嫔知晓自己理当推辞，但实在湿漉漉一身难受，因此索性假作不知，当真让灯儿领着，去到浴室里简单擦洗一番，弄干头发。只是皇后身量与她十分不合，一时寻不出替换衣服。正在想法子时，皇帝忽然进来，灯儿连忙走避不迭，德嫔也躲到屏风后道：

“圣上还是先出去吧，妾叫人回自己宫里取衣服去。圣上只管去和皇贵妃用膳，不要误了时辰才好。”

皇帝叫内侍服侍着，将自己一件月白外衫脱了下来，又挥去内侍，亲捧了外衫转到屏风后，递与德嫔道：“确实不好耽误时辰，你且穿了我的外衫，咱们一同前去。”

德嫔心下又是感动，又是得意，面上却百般不肯。皇帝却不由分说，定要她穿上，见她推辞，竟要亲自动手与她换上，吓得德嫔忙抱住双臂，一径躲闪。两人嬉闹一阵，德嫔方才穿上皇帝外衫，因有些宽大，腰上叠了两折，额外拿腰带束了束。皇帝见她穿着自己的袍服，越发显得修眉俊目，纤腰长腿，心下愈发欢喜，于是亲手牵了德嫔往外走，让她与自己同乘一辇，往皇贵妃宫里去。

皇贵妃宫里早排下饭菜，其中几样皇帝爱吃的，还是皇贵妃亲自监督做出来的，热气腾腾正等皇帝驾临。忽然听得外面内侍高声报道：“圣上驾到，德嫔到。”

皇贵妃一愣，不知为何德嫔也随了来。正在疑惑时，又因皇帝已是进来了，不好不去迎驾，只好蹙着眉扶了侍女出去，口称接驾。

皇帝不等她折身下去，早抢上一步，亲手扶起道：“你我多年的情分，不必如此拘束。”

皇贵妃因有德嫔在场，不愿与皇帝狎昵，遂正色道：“究竟礼不可废，圣上为万民之首，也当规行矩步，洁身自爱。”

皇贵妃这话说得又严正又大方，皇帝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只好讪笑着放了手道：“朕不过怕你不良于行，起动不便，既你如此说，朕下次注意就是。”

皇贵妃也因方才的话说得过于正颜厉色，以至伤了皇帝心意，心下惴惴不安，忙那话岔过去道：“方才听得内侍报说德嫔也来了，怎的不见人？”

皇帝笑往后一指道：“可不就在那儿嘛。”

皇贵妃定睛看去，才发现那穿着月白袍服，俏生生立在皇帝身后的可不正是德嫔？之前因见她穿着男装，还以为是哪个俊俏内侍。她是不知德嫔如此穿戴的情由的，只以为是德嫔想出的女扮男装的法子，来狐媚皇帝，脸上登时就不大好看起来。

原来这皇贵妃心里是有几分暗暗看德嫔不起的。原来德嫔能引得皇帝瞩目，全是因为当初有人荐她为皇贵妃装饰宅邸。德嫔一力将门厅刷成了鲜红，厅堂四壁漆成了黄色，又挂了深红帷幕，墙上更是悬了一只巨鹰做装饰。皇贵妃见了，嫌她颜色过于跳脱，德嫔却觉如此修饰生气勃勃，两人一时争执起来。

恰好皇帝过来探望皇贵妃，两人便请皇帝做个评断。谁料皇帝竟格外喜欢，又问是何人所为。皇贵妃不敢隐瞒，便将德嫔推出去。皇帝竟真让德嫔为他设计宫室，两人时常一起讨论设计，描绘图纸，巡察工地，日久生情，皇帝遂派人往德嫔家中下旨，将德嫔纳入宫来。旁人只道德嫔出身名门望族，才被采选入宫，并不知其中还有这一段公案。

皇贵妃无意中竟树了个情敌入宫，一时恼恨万分。但因德嫔为人乖巧，做事圆滑，全不留把柄，皇贵妃寻不到错处，只得无奈收手。又因她在宫中实寻不到腹有诗书之辈说话，德嫔却是唯一一个学识与她相当之人，也只好忍了气，时常宣她叙话。皇帝不知内情，反认作两人情同姐妹，引以为傲，时常要后宫以她二人为模范，加以学习。实不知两人私下虚与委蛇，全无半分真意。

此刻皇贵妃见皇帝忽携了德嫔来，心里早起了一缕酸气。又见德嫔奇装异服，引诱皇帝，那酸气便又重了一分。她再定睛一看，忽然认出，那袍服可不是皇帝的？这酸气可就如打砸了卖醋铺子，浓得满宫都能闻得到了。

原来皇贵妃心细，记性又好，举凡皇帝衣衫，她全能如数家珍。何况这件月白袍服还是她亲手补掇过的，胸口那明黄星辰还是她亲手绣上去的。现如今竟堂而皇之穿在德嫔身上，皇贵妃险不曾气得三尸神出窍，暴跳起来。只她不像皇后，惯于撒泼，虽然心头大怒，嘴上却只冷言冷语道：

“德嫔今日穿得很奇特。只是这衣服看着眼熟，怎么像是圣上的？”

德嫔听着皇贵妃这话来者不善，立时把脸一红，低下头去，偷去扯皇帝衣袖。皇贵妃见着她那小动作，直恨不得上去把她手拽下来：

“这不是德嫔的衣服吧？”

皇帝见德嫔直往自己身后躲，模样娇羞不胜，心头甚是喜爱，便扶了她腰肢，笑向皇贵妃代答道：

“正是朕的衣服，暂借德嫔穿穿罢了。”

皇贵妃见皇帝还帮着德嫔说话，整个人浑若被浸入了醋缸里，酸气十足，恨不能立时将他二人赶出去。只是对方到底是皇帝，不好开罪，只能忍气吞声，冷笑着请两人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