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阎中人物
第十章
阎中人物
阆中的人民从1989年幵始的建设长防林的奋斗是句歌可泣的,阆中人物又翻幵了历史新的一卷。那是一大群为着长江、为着绿色、为着家园永续和可持续发展而无私奉献乃至献身的普普通通的阆中人。
阆中,我在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时便知道刘备定益州,任命张飞为巴西太守,镇守阆中。阆中位于四川盆地北部,嘉陵江中游,东枕巴山,西倚剑门,以嘉陵江为主干的一江四河聚集,形成山水缠护的形胜,上通广元、汉中,下达重庆、武汉,古人概而括之为“前挡六路之师,后依西蜀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阆中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又是人文荟萃、群星灿烂之城。
面对阆中,我们今天或许还可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所有历史悠久的形胜之地,在经历了久远的环境代价的付出之后,都已经疲惫,甚至衰落了。
20世纪80年代初,阆中的森林覆盖率已减少到10.7,低干全国平均数字。1989年的统计资料说,其时阆中水土流失面积161.64万亩。阆中人民不会忘记,当暴雨过后,从山上冲下来的泥沙形成大量泥包,连绵起伏,169条大小溪沟浊水滚滚,流向嘉陵江。嘉陵江已不再是清澈的水了。
长江防护林工程6年后,阆中新增有林地面积47.5万亩,森林覆盖率上升到3648,水土流失面积减少到62.6万亩,每年减少的水土流失量为335.1万吨。
阆中的山绿了。
阆中的水清了。
阆中的人民从1989年开始的建设长防林的奋斗是可歌可泣的,阆中人物又翻开了历史新的一卷。那是一大群为着长江、为着绿色、为着家园永续和可持续发展而无私奉献乃至献身的普普通通的阆中人。
阆中有个从1983年起做了三届9年林业局长的老局长何荣先。我在阆中采访的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没有何荣先,哪有阆中绿?”“你务必要去看看老局长!”何荣先已经退休了。
1996年11月1日,我赶往阆中石子乡何荣先的家。
这是个普通的农家院落,房子还算宽敞,何荣先的卧室里摆着去世不久的他老伴的照片,慈眉善目,眼神里又带着忧郁和无奈。她走的时候肯定不放心,何荣先只知道种树,拖了一身的病,大儿子患精神分裂症还在医院里住着……何荣先说现在,我可以经常看看老伴陪陪老伴了。”1989年6月,何荣先腰部长了一个很大的恶疮,发烧疼痛之下,他拖了20天才去医院。这20天正是长防林工程育苗的关键时刻,没有好苗哪有好林?何荣先奔波在田公、双龙、哑口乡现场指导。20天过去了,医生一次抽出了200多毫升脓血。第二天,何荣先拴着绷带,右手按着伤口,左手拄着拐杖又到石田和枣碧乡检查工程造林去了。
1991年3月何荣先的大儿子精神分裂症发作,住精神病院的10个月中,他只去看过一次。儿子泪如雨下,何荣先说:“爸爸对不起你,等长防林造好我再补上亏缺的父子之情。”1991年6月,何荣先老伴患食道癌卧床不起。7月6日,何荣先在林业局职工大会上向全体职工告假说:“我妻子过去治风湿性心脏病、胃大切除,都是她自个去的医院,如今又得了食道癌,医生判了死刑,夫妻一场,尽我最后一点责任,我要耽误几天。长防工程到了关键时刻,应该做的大家各自去做,拜托!拜托!”何荣先说着说着就哽咽不止了。
会场上鸦雀无声,但,多少人在心里说:老局长啊,你没有过一个星期天,你的儿子你的老伴都躺在病床上,你还告什么假?哪有你这样告假的啊!何荣先最可以告慰自己的,是实现了绿化阆中的愿望,超额完成了国家下达的阆中长防林建设的任务,他说:“我只是尽了绵薄之力。”9年林业局长的苦差使,他带领阆中人民种了30亿棵树,绿化了阆中大大小小的所有山头。何荣先告诉我:“这些成绩不是我个人的,我哪有那么多山头,我要那么多山头和树木干什么?做棺材也就一根木头足够了,况且还要火葬。功劳是大家的,区、乡两级真正发动起来了,农民最穷最苦承受得最多,坑是他们挖的,树是他们栽的,林子是他们护的。我常说,你们别夸我,把林子管好护好,一代一代往下传,子子孙孙都有青山绿水好家园,就好了!”何荣先还特别告诉我:“你要写文章还得写几句话:治千山,绿万山,农民兄弟是靠山。”何荣先送我出门。
门前是山,门后是山,门前门后的山都是一片葱绿。
我的下一个采访对象是王大明-现任阆中市河溪乡党委书记长防工程期间是水观镇党委书记。1991年6月2日,王大明要离开水观镇了,老百姓纷纷相送舍不得他走,16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与他挥泪告别。“座中泣下谁最多”?老山塞村主任金继富。
王大明是这样一个典型,他不仅带头种树,而且关心干部,爱护百姓。水观镇毎人筹30斤粮或者10元钱一共筹到17万,有苗钱了,就上山种树。一踩一个窝,一个窝里一根苗,那样搞法是种不活的,哄完了上级哄自己。这一次是工程植树,每个窝都有标准,每根苗都必须合格,千部带头,全体上山。为了炸石掏窝,每个村都买5-10吨炸药,一壕一壕整地,一个一个掏窝。风里雨里,没天没夜,时饱时饥,吃干的啃冷的,喝不到热水就更不用说了。就这样,阆中人得了“长防病”胃病。
老山塞村的金继富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着苗苗在山上坚持着。这一天王大明从工地上下来没见到老金便急忙到他家中。金继富昏睡着,床前是一大滩殷红的血。就在把金继富送往水观医院的路上,他的胃仍然在大出血。人一到,医院便下了病危通知,马上手术。
金继富说:“要不是王大明,我坟头上的草都有一人高了。”王大明说:“长防林的树还没有长大呢,谁也不能走。”我们再来看长防林建设者的另一种风采他们的手,满是血泡老茧叠老茧的手。
1990年10月,阆中大庆乡决定,给每个乡干部发一把十字镝,造林季节至少劳动20天;到了地头不算劳动,和农民一样挥镐挖坑一天千满8个小时,才算劳动。乡党委书记李明全说:“建设长防林有没有贡献,不靠嘴上说,把手伸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大庆乡五村距乡政府有5公里远,李明全去五村劳动时,早上5点多就上路赶工了。李明全的作息时间是点半上山劳动,中午就近在农民家吃饭,晚9点回乡政府,然后是在乡有线广播里讲评长防林建设中的先进人物、注意事项,晚上11点到12点研究工作。
秋曰的南方,太阳仍像一团火,李明全接连5天带领26个农民放炮炸石、整地打窝,攻下了27亩砂岩。砂岩上过去不长树,李明全说,阆中哪一个山头都要有树。
李明全身材不高,矮矮胖胖,满面红光。他说:“一个月劳动20天,手掌心是泡,脚底板长茧,工作作风自然就改变了。”他说:“你上山挖坑去了,你把‘点’搞出来了,你的树秧子绿了,农民就心服口服了。;李明全要我去大庆乡看一看:“连每个路口都是绿的。”他已经调离了,但那留在大庆乡的为着长防林的日日夜夜,显然成了他记忆中珍贵而自豪的一部分。
我在南充就看见赵正贤了,那是在一个专题片中,有一个人用背篓背着高音喇叭在工地上动员,南充的朋友告诉我广这就是赵正贤。”赵正贤快人快语广1983年9月份,我到田公乡工作。胡耀邦刚好号召种草种树,我在乡里读完文件便到田公乡走了一圈。田公乡总面积9000多亩,荒山占了7030亩,不种草不种树怎么活?每天都有妇女上山扰草根,一天不找柴,第二天就没有火,乐至煮不熟红薯,田公烧不滚幵水,一个样。田公的好媳妇是什么样儿的?告诉你吧,那年头只有一个标准:一天能从山上背回一篓子柴火的。”赵正贤把一座荒山作自己的点,700多亩面积,只有稀疏的杂木与青草,实行封山,强化管护。有农民拉住赵正贤哭诉道:“没地方放牛吃草、挖根烧柴,怎么活?”赵正贤说咬牙!父老乡亲啊,田公的山再砍下去再挖下去,那才真是没有活路了!’,封山管护一年就见了成效,草长到一尺深,然后开三天山,只准割草,不准挖根,不准砍树枝。赵正贤在山上住了三天,又有农民握着赵正贤的手说:“真想不到封山还会长草,这山封得好!”长防林工程开始后,赵正贤首先想到的是几代人种了几十年的树,怎么会越种越少呢?除了砍伐,便是种得多活得少,年年往上报,-年比一年多,那树桩桩不会提抗议,也不会说:“我快死了,我根本就没有活!”结果,植树造林成了植“数”造“零”。赵正贤说,如果这一次长防护林继续失败,那么老百姓就会彻底失去希望,那是绿色的希望啊,山里人种地的,没有了绿色还有什么呢?1989年开始整地打窝,首先是转变观念,从一般造林到工程造林,关键在质量。一个窝50厘米深,40厘米宽,打窝完成后,一个窝一个窝丈量、检査,差半厘米也不行,反复了三次,100合格。全乡四个村73个队,山弯弯边边儿都走到了,置遍了。
田公乡的树活了。
赵正贤动情地告诉我:“田公的老百姓想告诉胡耀邦,田公的山绿了,草肥了!”我和赵正贤握别。
阆中人说,谁要是体验过锅里有米、锅底无柴的日子,谁就知道绿色是何等的宝贵了!阆中人还会告诉你,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可不光是为我们自个儿造的,那是为着一条长江啊中国的龙脉,水清了,流畅了,子孙后代有福了!河楼乡当年造林还出过一个人物:乡长何海洋,翻山过坡打窝炸石,一个月穿烂三双鞋,花去了43元6角2分,占当月工资的58.90。这是穿烂的?啃烂的?砸烂的?不,是跑烂的。
谁若重提这一个跑烂三双鞋的往事,何海洋是一笑,他会告诉你河楼乡造长防林,贡献最大的是妇女。河楼乡在全国各地打工的共有2500名男子汉,仅1990年,从外地寄冋河楼乡邮电所的汇款为32万元。也就在这一年,河楼乡列为阆中长防林工程启动乡。多数男人外出了,留在乡里的也就1000余个男人,怎么去完成1万多亩的荒山造林任务呢?别的乡人说广河楼人又想外出挣钱,又要造长防林,一手还能捉两条鱼?”男人外出了,还有女人!河楼乡妇联主任王翠萍带着正上幼儿园的小孩住到了小锣山上,一住就是25天。妇女纷纷上山,并且搞了500亩作为样板的“三八”绿色工程,然后是开现场会,河楼乡妇女要顶起长防工程半边天。
严云南的公爹在新疆天山挖金,丈夫在广东砍甘蔗,儿子在河北采矿,31亩长防林又都在砂岩上。1990年7月16日一大早,严云南扛着十字镐上山了,一镐一镐挖,砂岩再硬终于有了裂缝,把顽石撕裂到变成树窝,又得流多少汗?挥多少次镐?砂岩立地条件极差,树窝还得又深又大,每一个都要达到直径80厘米、深70厘米的标准。
从7月16日到8月31日,严云南整整挖了36天,31亩砂岩上挖的树窝全部合格。不知道手上起了多少血泡,不知道脱了几层皮,纱布缠了几层止不住血,再扎一条白毛巾,白毛巾也染红了……砂岩上只有石头,还得背土回填,那是怎样的背篓啊,越背越沉,就差那么几步路了,树窝窝都看得见了,却怎么也挪不幵步上不了山,歇一口气,喝一口水,这才想起女儿送来的早饭还没有顾得上吃。山下长树的土长草的土把树窝窝填满了,接下来便是栽树,栽了7天,像侍弄婴儿一样抱了7天苗苗栽了7天苗苗,心里一遍一遍地说,苗儿快长大,小鸟要安家。到1991年秋天,严云南栽的树合格率达1009&。
敬连英,两个女儿的母亲,倒在长防工地时年仅38岁。
1990年12月28日,阆中柏桠镇羊鹿村的村民敬连英和丈夫白玉林一起上煤坪嘴山坡栽树。这是个寒冷且干旱的冬季,一冬无雨,树窝里的泥土一捏便成了粉末,树苗苗就这样栽下去肯定活不了。夫奏俩做了分工,白玉林挑水,敬连英栽树灌水,看着水“滋溜滋溜”地滋润着树苗苗,不知不觉已是下午5点了,还剩下煤坪嘴山顶的几窝树没有栽。敬连英手持工具和树苗,向山顶爬去,爬着爬着,脚下一滑,从8米高的一刀切岩坡滚下,直滚到山脚路边,右侧腰部撞在一根天然气钢管上。敬连英坐起来,叫了声“妈”又倒下了。
路过的两个小学生一边扶敬连英一边哭喊着救人呀!有人滚岩了!”最先赶到的是敬连英的丈夫白玉林及白友胜、白世林,他们轮番背着敬连英往一里路之外的柏垭区医院。
但,敬连英的路已经走完了。
她只喊了一声“妈”,没有顾得上再看一眼丈夫和女儿便辞世了。
又过了一年,煤坪嘴山坡上的小树全都吐出了新绿。
我徜徉在沙溪乡的一片树林里,在阆中这样的石骨山这样的林子多得是,不同的只是这里曾走过一辆架架车,架架车上躺着一个垂危的病人,他叫黄玉明,身患肝癌,整整一个夏天,在石骨山上挖山不止,打窝整地。两个多月,他在山上晕倒了三次。干部、社员、家人求他,你可以不挖了,你看着我们挖行不行?”黄玉明知道自己的病,他什么也不说,黄豆大的汗珠滴落在石头上能听得见声音,那声音便是黄玉明心里的回答:哪有比不把荒山留给后一代更幸福的呢?哪有比生命临近终结时还能挖窝种几棵树更珍贵的呢?
从石骨山上下来,黄玉明便没有再站起来过。
临终前,他说他想再看一眼长防林工程,人们用一辆架架车把他拉到工地上。奄奄一息的黄玉明睁开双眼,找那窝,找那苗,找那细小的绿色。他看见了,他可以闭上眼睛了……秋曰的嘉陵江从西、南、东三面用涛声和浪头托起了阆中城。夕阳下,山水相依,城廊朦胧,锦屏山上的观星楼很快又要迎来满天星光。阆中,再见。
1996年10—11月记于四川盆地1997年12—12月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