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瞿榧阿妈铃木桂芝之所以是日本女人,还得从他阿爸讲起。他的阿爸叫瞿家品,屏磨四都冲人,铁道工程师。在这之前他在国内结婚生子了,娶的是四都冲当地人,叫罗氏。他们生有一儿一女。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派到日本去留学,就读于日本番长铁道学校。在此期间,比她小近十岁的日本女人铃木桂芝爱上了他。爱上了瞿家品的铃木桂芝不管不顾,如同疯了一般,瞿家品告诉她,在国内已结婚了,且有一男一女,但铃木桂芝说她不管,反正她要嫁给他。铃木桂芝的家人也反对他们这场婚事,不同意这场跨国婚姻。但铃木桂芝就是认定了瞿家品。瞿家品不仅英俊潇洒,而且博学多才,他深深地折服了铃木桂芝,铃木桂芝说她这辈子是非瞿家品不嫁了。就这样,瞿家品被她的诚心和深深的爱打动,他们在日本结了婚。
婚后,瞿家品受聘于长沙市政府铁道工程师,铃木桂芝就随之来到中国,在长沙同济医院当助产师。瞿榧是他们来到中国之后生下的。但瞿榧的命运并不好,刚满三岁,阿爸瞿家品在一个工地上出事,离开了他们母子。
阿爸离开时,瞿榧记忆还是一只青苹果,没成熟,对阿爸的形象,心里没任何信息,只知道他阿爸叫瞿家品。他的生命里只有阿妈,从记事始,一直和阿妈生活。
而铃木桂芝自从丈夫离开后,一直与瞿榧相依为命,很少回到瞿家品的老家屏磨四都冲。她在中国举目无亲,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瞿榧身上。但在瞿榧七岁时,出过一次天花,造成了后遗症,脸成了一张麻脸。这让铃木桂芝更加自责,始终认为当阿妈的失职才让儿子成了这个情况,所以更加心疼他。平常,铃木桂芝除了上班之外,其余时间都和瞿榧生活在一起,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瞿榧哪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会牵着她敏感的神经。即便后来瞿榧长大,上了学,每次瞿榧出门时她总要千叮咛万嘱咐。
可是她没想到,接下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了中国,战火在东北燃烧,东三省先后沦陷。因为这个原因,渐渐长大的瞿榧对铃木桂芝产生了无比的仇恨。每次回来,不和她说话,即便说话也都是吼叫着。面对一日日变化的瞿榧,铃木桂芝心里的痛苦也一天天加深。但是她知道,瞿榧太小了,她无法和瞿榧讲通道理,即使告诉他,她是日本人,她和那些日本侵略者是不一样,而瞿榧对她的仇恨不仅没减少,反而一天天增加。后来,铃木桂芝非常痛恨自己是日本人,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是日本人,更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侵略中国?但对这样的命运她无力改变,只能尽好当阿妈的责任。关心瞿榧方方面面的生活,一切都给他打理得有条有理。
“瞿榧,在学校一定要吃饱。”把瞿榧送到学校,铃木桂芝给他铺好铺,将带来的提水桶、洗脸盆、毛巾、换洗衣物、鞋袜等都给他弄好后,这样对他交代。
“嗯。”瞿榧咬牙点点头。
此时,夜色已笼罩了一切。学生们吃过晚饭,准备去教室里上课了。铃木桂芝多次到学校来过,瞿榧的同学也都认识他阿妈,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日本阿妈,他们从来都没有把她当成日本人,而当成了中国人,和中国阿妈没任何区别。唯一认为有区别的是瞿榧自己。
“那我走了。”铃木桂芝依依不舍地对瞿榧说。
瞿榧没说话。铃木桂芝抬腿朝外走。一边走一边对围在那里的同学们说:“你们同学之间就相互照应一下。”
同学点点头说:“没有问题。”铃木桂芝这才放心地走到屋外。
站到学生寝室外面的时候,望了一眼安静地停在黄昏中的学校,铃木桂芝的内心像放在锅里进行煎熬一样,眼圈红了。对她来说,她生活的全部就是瞿榧,而现在瞿榧搬到学校,她变得更加孤独。想了想,铃木桂芝朝班主任孙老师家走去。
敲开孙老师的门,开门的是孙老师。“瞿榧阿妈。”
“打扰啦!”铃木桂芝站在门口,深深地鞠上一躬。
孙老师说:“进屋坐吧。”
“不坐了。”铃木桂芝站在门口说,“我来是想给孙老师说一声,希望您能多多照顾瞿榧。”
“瞿榧阿妈就放心吧。”孙老师说,“他住到学校来也给我说过。现在瞿榧还小,有些事不能够急转弯,得慢慢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他要住到学校来那就让他住到学校来吧,这样对他的成长和他的心理健康有好处。”
“是的。多谢老师。”听了孙老师的话,铃木桂芝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是瞿榧自小就没做过家务劳动,生活不能自理,我这当阿妈的还是非常担心。”
“没事儿。”孙老师说,“慢慢他就学会了。现在住进来,对他也是个锻炼。”
“那就多谢孙老师了。”
“不客气。”
铃木桂芝告别孙老师朝同济医院走去。一走上街,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此时已华灯初上,近处和远处的灯光都在做着自己的梦,自顾自地燃烧着,对铃木桂芝不屑一顾。望着眼前的灯光和灯光下的城市,铃木桂芝觉得她像是被谁一脚踢除了世界之外。或者像漂在一个她所不知道的某个边远的一片叶子,是那样的孤独,无依无靠。她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侵略者要侵略中国。她的内心也升起了无比的仇恨,如果手里有枪,她真想回到日本,打死那个侵略中国的侵略者。但她无法做到这一点,只能一步一步地向更孤独的生活走去。
回到家,家里的一切陷在黑暗中。打开门,铃木桂芝觉得她浑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连打开灯的一丝力气都没了,就在椅子上坐下,瞬间成了雕刻。从窗户泻进来的一丝淡淡的光亮照在对面的墙上,使整个房间看上去像是个鬼屋。
坐在那里的铃木桂芝思维凝固了,不能再思考。她知道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孩子的错。瞿榧对于侵略中国的日本恨之入骨,他把这种恨又转嫁到她这个日本阿妈身上,说明在这个孩子的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爱国心。可是他没分清这种爱国心和她的阿妈之间并没任何冲突。他可以既爱自己的祖国,也爱自己的阿妈。可是瞿榧太小了,她不知道如何在他的心灵上构筑起一个正确的航向,让他明白阿妈尽管出生日本,但她和那些日本侵略者是不同的。
不一会,铃木桂芝内心深处升起了瞿榧小时所有温馨美丽的画面。那时的瞿榧长得白净,矮矮胖胖的,非常听话,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喜欢他。她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尤其是当他叫阿妈时,更让铃木桂芝内心里化成了一滩水,似乎能够融化一切。瞿榧叫阿妈时,总把阿妈两个字拖得很长很长,仿佛猫咪发出的嗲声,那种长长的叫声能把铃木桂芝内心的慈爱牵得无限长。可自从日本侵略东三省,那些画面完全消失不见了,他对她的恨一日比一日增加。怎样才能让小小的瞿榧明白,她这个日本阿妈和中国的任何一位阿妈没两样呢?她跟着他阿爸到中国来安家落户,来时日本并没侵略中国,她在为中国的百姓服务,所做的工作就是把一个个新生的中国婴儿接到这个世界上来。那时的阿妈和现在阿妈的是一个人,并没发生任何改变啊。铃木桂芝明白,现在无法做通瞿榧的工作,也无法再回到过去了那种平静而美好的生活状态了。
坐了许久,铃木桂芝最终还是清醒过来。她的腿子坐麻木了。是腿子的麻木把她拽回了现实世界。站起来在房间中走了走,腿子麻木的情况好了些。再打开灯光,看了一眼屋子。屋子非常简陋,只有一些简单的桌椅和生活用具。但就是在这间简陋的屋子,他们也曾经经营过温馨和欢乐。她和丈夫在这里经营过平凡而温馨的爱情故事。她和瞿榧在这里有过美好而温暖的母子情深。但现在这一切都没了。丈夫离开她已有了若干年时间,只在她内心深处留下一丝淡淡的影子。过去与丈夫生活的所有气息和生活细节都远去,留在这个房间中的只有她和瞿榧浓得化不开的母子之情。看了房间一眼,铃木桂芝朝厨房走去。
进厨房,发现购买回来的胡萝卜、白菜、西红柿、鸡蛋等摆在那里,但现在她没了做饭的兴趣,也没做饭的力气,便返回卧室倒床睡下了。
这一夜,她一夜未眠。心里乱糟糟的。她无法将她的意识和思维放到一个固定的平台上,它们在那里荡着秋千,晃过来,晃过去,让铃木桂芝无法捕捉到。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桂芝,你怎么啦?”护士们发现了她的不正常。
“没怎么呀。”
“你怎么像掉了魂一样,总魂不守舍的。”
“没睡好。”铃木桂芝这样撒谎,护士们不再追问了。
在这里,她们就像亲人一样,姐妹之间的关系非常要好,无论是谁,哪怕只有一点小小的变化,都会让她们捕捉到。
午饭时间到,铃木桂芝没像过去那样赶回家去做饭,而是走进了食堂。
一进入食堂,她的思维再次被激活。她想到了瞿榧吃饭的问题,当时走得太匆忙,她忘记给她说每个月的生活费了。
“你怎么也到食堂里来吃饭了?”大师傅和那些单身的医护人员们问。
“我想来吃食堂,做饭太麻烦了。”
“一个月吃多少?”大师傅问。
“就吃六元吧。”
“六元?六元也太少了吧。”
“不少,我只吃得了这么多。”其实铃木桂芝是想把钱节省出来,让瞿榧能在学校里吃饱。她每个月只有十多元工资。
吃过午饭,铃木桂芝匆匆忙忙地朝学校赶去。她得赶紧去给瞿榧交代一下,让他在学校里吃饱。
来到学校,铃木桂芝走进瞿榧寝室,却没看瞿榧的身影,一张空空的床和在那里吃饭的学生。其实,当他阿妈在校门口出现时有同学给他通风报信,说他的阿妈来了,瞿榧不愿见到他阿妈,赶紧躲进了厕所。
“你们知道瞿榧到哪里去了?”铃木桂芝问同学。
同学摇摇头说:“不知道,刚才在这里的。”铃木桂芝便认真地看了一下他的床铺,发现他的床铺乱糟糟的。过去在家时,瞿榧从来没叠被窝的习惯,也从来没整理房间的习惯。铃木桂芝把铺盖叠得四角梭正,放在床头,然后坐在卧室里等。
“你们知道瞿榧什么时候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