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绝处逢生
一
民国三十三年夏,佃农邹世红耕种的庄稼,颗粒无收。没有五谷下肚,日日杂粮菜汤,邹世红饿得头晕眼花了。
三伏天,烈日下,邹世红瘫坐在村口,软绵绵的身子耷拉在大樟树根上,缩双手袖间,双眼闭合着。从坑渠里飞出来的绿头苍蝇,一只只肆无忌惮地黏附在邹世红身上、脸上,那些胆大妄为的,更是旋绕着他“嗡嗡、嗡嗡”地不停飞舞。昔日体魄强健,身材高大,力壮如牛的邹世红,如今奄奄一息了。饥饿,让他连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了。
中午,村里肥头大腹的大地主黄冠喜,带着随从路过村口时,看看死尸一样的邹世红,眯起一双细眼,抿嘴笑了。
午饭时分过了,邹世红还是闭着眼睛,还是死尸一样瘫在樟树下,一动不动。夕阳西下,天空中布满五颜六色的晚霞,像一幅幅美丽的湘锦。晚饭时分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炊烟味,天地氤氲。邹世红抽动鼻翼,几下深呼吸,才幽幽地睁开眼睛,然后用双手撑着大樟树,趄趔着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干女儿家。
邹世红踏进干女儿家,就看见了一岁多的干外孙女阿芹,独自在天井里玩一只木勺。
“阿芹,外公来了。”邹世红艰难地装出笑呵呵的样子,吃力地叫着阿芹。
阿芹抬头望见邹世红,扔下手中的木勺,奶声奶气地叫了起来:“外公来了,外公来喽……”
邹世红上前蹲下,装出笑容逗阿芹玩。阿芹扑到邹世红怀抱里笑嘻嘻,用嫩嘟嘟的小手捏着邹世红黑中泛黄的方脸。
干女婿向北实从屋里出来了,站在茅草屋的回廊上。用眼角瞟一眼天井中央的邹世红,耷长脸,露出一副十二分讨厌的表情。矮瘦的干女儿也从屋里出来了,她缩在丈夫的背后,细声细气的唤道:“干爹,你来了。”
“哦。晚饭有什么吃的?”邹世红问。
向北实听了邹世红的问话,立即暴跳起来,大声吼道:“你当我家是饭馆呀?到饭馆吃饭还要算账买单给钱呢!这是你家吗?谁跟你沾亲带故了?”
“哼,什么救人一命,什么胜造七级浮屠,完全放屁!”
向北实的老婆邹氏,五年前被土匪抢劫入深山里,是进山打猎的邹世红,借助自身熟悉地形的优势,冒着生命的危险,兜绕小路,侥幸地将当时只有十五岁的邹氏,偷偷救了出来。逃脱了贼巢后的邹氏,感激得涕泪横流,要以身相许,可是被邹世红拒绝了:“大家都姓欧,你家又在邻村,兴许三百年前是一家!咱们认个亲戚吧,日后多一个门口行走。”就这样,成了邹世红的干女儿。然后,邹世红又撮合了邹氏和三十多岁的向北实。
如今,邹世红一直自以为是的劳苦功高,居然一文不值!邹世红沮丧极了!
邹世红,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家里无田无地。租种的田地失收、打工没人请,日子过得艰难呀!邹世红厚着脸皮上干女儿家吃饭,可肚子是个无底洞,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干女婿向北实就反感了。
当然,邹世红也知道,这年月,穷人的日子水深火热,向北实也是饿怕的穷佃农啊!总不能叫人家捡了个媳妇也养媒人吧!邹世红放下阿芹,低着头,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挪动着双脚,懊丧地向大门口走去。
躲在向北实身后的邹氏,气急败坏了,她望望凶神恶煞样的丈夫,焦急地冲着邹世红的背叫喊:“干爹,你吃了晚饭再走!”
想到浓稠的黍米粥,也想到白花花的大米饭,邹世红咽了咽口水,止步了。
“就你大方,这什么年月了?天旱蝗灾,寇贼出没,粮食金贵!你给我闭嘴!”向北实恶狠狠地骂老婆。
听着向北实责骂干女儿,邹世红满脸通红,羞愧万分。人穷志短啊!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到了这种地步,向北实跟撵抢食的饿狗有什么区别?颜面无存啊!走,走,走!
“世红兄,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谁在叫自己?邹世红抬头向前看。哦,是黄冠喜大地主家的郑管家。
郑管家拖着蓝色的长衫,屁颠颠地从巷口向邹世红小跑过来。郑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邹世红跟前,说:“黄少先生受聘省城国立高等学校。嗨,世道混乱,难得的喜事啊!黄府设宴庆贺!黄老先生中午路过村口樟树时,看见你在晒太阳,不敢打扰。老先生说,请你今晚务必准八时赴宴,酒足饭饱后,好护送少先生明天上路啊。”
站在向家篱笆墙大门口的邹世红,眼睛一亮,精神一振,连声说道:“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晚饭总算有着落了!
邹世红瞟一眼咱在茅草屋回廊上的向北实,有点得意,好像在炫耀:看,是声名最响亮的黄冠喜大地主!
“哼!”向北实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嘴角挂着冷笑,满脸鄙视。郑管家看着脸色冰冷的向北实,拱拱手,识趣地向邹世红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