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绝处逢生 - 黄标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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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径直来到伍术家,伍术老婆看见了,眉开眼笑欢天喜地的,热情得过了头:“二爷你来了,贵客贵客,坐,坐。吃过饭了吗?”见二爷不语,她又招呼她大女儿:“快给二爷泡茶,二爷最爱喝茶了,拿好的。”

二爷问:“伍术呢?”

“出去了,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县上开会。”

“跑了?”二爷冷笑一声,拎起案上的青花瓷瓶掂了掂,一松手咣当一声摔成十几片。

伍术老婆惊叫起来:“二爷,二爷,别摔了,我没得罪你呀!”

二爷很和气地笑道:“别怕,你没得罪我,咱好着呢。姓伍的得罪了我,我摔他的东西你心痛个啥?告诉那狗,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下午我再来。”说完扬长而去。

睡过午觉,二爷又来拜候伍主任。嗨,好大的阵势!葵花姐、治保主任和一群青年人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伍主任宽敞的客厅。

二爷摇摇头:“大狗跑了,小狗一大群,没意思。劳驾转告你们主人,老子还会来,看他能躲到哪年哪月。”说完大笑着走了,剩下一厅人你看我我看你,苦笑着。

牛腊场人幸灾乐祸,都说村主任这回缠上阎王刺了,甩也甩不掉,有好戏看了。伍术找到派出所赵所长,所长说:“我没找你,你还找我?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摆平,一个糟老头都对付不了,干脆别干这主任了。”伍术本想讨个主意听几句安慰话,不想却挨了一顿训,气得直骂娘。

其实这点小事二爷并没放心上,他是太闲了,难得有个因由让不对眼的人不舒服一下。那晚他买了几斤狗肉,逍遥独酌,早把伍大主任忘到九霄云外。收录机里在唱《辩十本》,字正腔圆,透骨苍凉。那唱段词句简短,却如刀落头断,水滴石穿,二爷百听不厌,还敲着拍子哼了几声。夜色渐浓,园里黑影幢幢。风声、虫声、曲声,半醺的二爷飘飘欲仙。

这时桂茵提着两瓶酒进来了:“哎呀呀二爷,有好吃的也不招呼桂茵,没良心,我为你担心死了。”二爷乐了:“来来来,桂茵,陪二爷喝一杯。”看见两瓶酒,他笑道:“西边出日头了,桂茵给二爷送酒啦。”桂茵坐在二爷身边,抓起一块狗肉塞进嘴里,斜了二爷一眼:“桂茵就那么贱,又送肉又送酒?这是伍主任送的。他说是个误会,让你消消气,叫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二爷大笑:“这小子求你了?”“求我了。”“怕了?”“怕了,谁不怕二爷?”二爷心情大好,油汪汪的嘴巴在桂茵肉团团的脸上叭了一下:“小心肝,你不用怕我。”桂茵推开二爷用手去擦脸,手上的油比脸上还多,满脸油光光的看着二爷心花怒放。

二爷高兴,把两瓶酒都开了,说:“不喝白不喝,喝了还跟他没完。桂茵,今晚陪二爷喝个通宵,不醉不散,醉了也不散,哈哈……”

“喝!不要钱的酒,喝着香!”桂茵也能喝,就和二爷你一杯我一杯地干上了。二爷光喝酒少吃肉,一瓶酒见底便醉意已浓,搂着桂茵问:“桂茵你说二爷好不好?”“好呀,有酒喝有肉吃,人活一世不就图个饱。”二爷叹一口气:“你就是只猪,二爷这辈子就没一天舒心过,没少吃没少喝,走南闯北,惊天动地的事也做了,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剩下,连个扶棺材的后生也没有,报应啊!都说二爷是好汉,呸,二爷就是坨屎……”说着竟大哭起来。桂茵说:“你不是有个儿子吗,哪去了?平时不敢问,今晚给桂茵说说。”二爷叹一口气:“跟那女人跑了。酒后打了她几下,就带着孩子跑了。”桂茵忽然笑起来,二爷瞪着血红的眼睛问:“你笑什么?”桂茵也醉了,火腿肠般的食指点了点二爷的额头:“就你这脾性,打几下,说得轻巧,难怪伍主任说你恶过日本鬼子,嘻嘻,还给他说对了,他骂你断子绝孙哩……”二爷暴怒,一脚踢翻桌子,哗啦啦一屋子酒气扑鼻。醉醺醺的桂茵不识死,傻笑着拍打二爷的胸膛:“嘻嘻,日本鬼子,嘻嘻,日本鬼子……”二爷怒吼一声,一把抓住桂茵的头发把她掀翻在地,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狠扇耳光。桂茵边挣扎边嚎叫:“死鬼,死日本仔……”怒火直冲二爷天灵盖,他双手扼住桂茵的脖颈死命地掐,桂茵憋得手舞足蹈,连裤子都弹掉了。突然二爷松开手,身子瘫下来,他惊恐地发现他喘不上气了,他分分明明闻到一股樟脑丸的气味从桂茵身上散出来。那掩埋于厚厚的岁月灰尘中被他刻意遗忘的恶梦,凄厉地嘶叫着朝他扑来---大衣柜里一团漆黑,樟脑丸的气味十分浓烈,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母亲把他推进衣柜时已听得见天井里日本兵的皮靴声,日本鬼的狂笑和母亲的惨叫猛烈地冲击着他嗡嗡作响的耳鼓。他弓着身子,口中紧咬着枕头,双手紧抓着一堆衣物。他想叫,但发不出声,他想动,但手脚不听使唤,他清晰地听得见自己浑身的血轰轰轰地往脑袋上涌……

二爷抬起沉重的脑袋,昏暗的灯光下桂茵已不见了,遍地狼藉。他像只警觉的老狗昂头吸鼻,空气中似乎还有樟脑邪恶的香味。他呜咽着挣扎起来,发狂般地扯下蚊帐,拉落被子,把衣服堆到了房子中间……有些罪恶,泰山之土不能尽埋;有些伤害,至死无法愈合消弭。60年前的一幕清晰如在昨日---二爷醒过来时周遭一片死寂,推开柜门,一脚踏在殷红的血水里。母亲赤裸裸的身体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大睁着的眼睛痛苦而恐怖。他嚎叫着往外跑。他听见远处有几声枪响,他看见院子上空有一股股浓烟飘过。巷里空无一人,一条被挑破肚子的狗拖着一大摊肠子在绝望地蠕动。他回头跑进房间,搬出衣服撒到母亲身上,衣服堆得像个坟堆,把母亲严严实实地埋起。他昏昏然地在空荡荡的大宅里蹒跚,身上的樟脑味熏得他翻肠倒胃地呕吐。母亲的尸身始终执拗地横亘在他面前,他痛!他恨!他羞!他沉甸甸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丢下母亲,不能让人看见母亲的耻辱。他头也不回地逃离时,身后的祖宅已是烈焰蒸腾,噼里啪啦像痛哭像惨叫……

二爷明白了,这些年来那双大睁着的眼睛从没离开过,自己的灵魂从未有过片刻安宁。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像只走投无路的野兽在满地荒凉的废园里爬着、哭着、咆哮着。他在寻找他的大刀,寒光闪闪,刀落血迸……他呼叫着他的儿子,小小黑黑的儿子骑在他的肩上,矮矮黑黑的女人跟在他的身后,一条大河白浪滔滔,满山林木莽莽苍苍……无边的黑暗中,他昏花的老眼看见了浑身血污的母亲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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