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 绝处逢生 - 黄标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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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巴的痛苦正在一步步加深。尽管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艰难跋涉,人们相互搀扶,相互照应,把一个个超出想象的艰难困苦踩在了脚下,身后又丢下无数小孩和老人的尸体之后,终于到达一个炊烟飘袅的村庄。然而,王大巴并没因得救而感到有丝毫的高兴,反而内心的痛苦如打墙那般,正一寸一寸的加厚,厚得他都感觉无法呼吸了。

他们到达的村庄极小极小,十多户人家极为局促地铺排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房屋全是茅草屋,均背靠大山,在山谷的两侧依山而建。那种错落,也似乎是神经错乱了。有的房屋很自信地突出在一个山岭上,有的掩藏在绿树丛中。十分散乱。从屋上飘飞出来的炊烟,都生着一副细细的、弱不禁风的腰身,婀娜多姿地在屋顶、丛林的上空,表演看不懂的舞蹈。低矮的屋舍和阳光下乌黑的茅草,把贫穷与落后一览无余的展现在阳光下。贫穷、安宁、祥和和与世无争的悠闲,挤满了峡谷。看见这个村庄,所有人的生存希望升腾起来。他们呼喊着,朝下面的峡谷狂奔而去。巨大而光芒四射的兴奋,瞬间成为一个巨大的湖,将他们深深地掩埋。向浪花的兴奋仿佛煮沸的水,咕咕冒泡。她拽着王大巴的胳膊,像小姑娘那样跳起来,对着王大巴大喊,说我们终于活下来了,终于活下来了!望着向浪花那张被兴奋撸得通红的脸和眼里闪动着的晶莹的幸福泪水,王大巴假装着兴奋。他的心里始终装着水仙花。

然而,当人们滚皮球一样滚到下面的村庄时,所有人家却吓得关闭了大门。望着那一扇扇紧闭的大门,人们的兴奋瞬间黯然失色,刚才营造的那个湖泊消失不见,只有无边的失望又在他们心里翻卷。经过漫长的跋涉和苦难、饥饿的反复蹂躏,他们全都是瘦骨伶仃的饿鬼,只剩下一个皮包着骨头的架子,如同撤去了所有面板的衣柜,或是不负责任的木匠留下的半成品。过去洁净的脸上,糊满了无法描绘,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说清楚的复杂颜色。本来就破烂的衣服更加破烂,有的甚至衣不遮体。惟一忙碌和活跃的,是他们那双还能充分表达他们内心情绪的双眼。这样的一群人突然出现,对于这个村庄来说,自然是一个异灵事件了。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还没来得及关门的人家,但那户人家的男女主人,同样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他们将他们养得还算好的身子挡在门口,眼里漫出新鲜的疑惑和找不到任何出路的紧张,与他们交涉着。询问他们的来龙去脉,最后几经交涉,男主人愿意带他们去找村里的头儿。

村里的头儿来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典型的山里人特征:中等身材,胡子拉碴,头发似乎从来都没有梳理和清洗过,里面藏着古老的灰尘。朴实的外表、身体的壮实、脸相的憨厚和小眼睛背后藏着猛咬人一口的狡诈,与大山相得益彰。这个人就是这个山村的村长。与那两个男女主人相比,他的眼里没有找不到任何出路的紧张,倒有着某种寨主的自信与霸气。不过,那眼里的疑惑却是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的。费了好多的口舌,人们才把来龙去脉一一讲清。当弄清了真相以后,村长卸下疑惑,站在一条山岭上,把双手握成一个喇叭筒,张三李四地一遍呼喊过后,那些关着的大门就乖乖地敞开,伸出了欢迎的双臂。但这个小小的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山谷里,不可能安顿下这么多人。寨主又吩咐其他人,将他们分别安顿到其他的山湾里去。

王大巴和向浪花被带到另外一个叫犀牛寨的山谷里,住进了一户姓姜的人家。姓姜的人家一家四口。分别是他们两口和两个孩子。与山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同样具有山里人的典型特征。个子中等、外表朴实、脸相憨厚、眼睛背后藏着猛咬人一口的狡诈。他们似乎有着相同的模型。张三与李四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界线,几乎难以辨认。经过简单地交谈,弄清了王大巴和向浪花的大致身世后,姜氏一家也放下心来。当然,主讲的向浪花没有经过王大巴的许可,进行了大胆的虚构,把他们两人讲成了夫妻俩。介绍时,向浪花的眼里没有丝毫的不安。那里宛若一片纯净的天空,充满了无限的真诚和提供了无限想象空间的可能性。果然,向浪花这么一说,女主人马上冲着王大巴莞尔一笑,被山烟熏黑的嘴里,立刻爆出一口大黑牙,说王大哥好福气,嫂子这么年轻漂亮。王大巴没有做声,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这种虚构有其真实的一面。他们缺少的也仅仅是一个夫妻的名分,其他的和夫妻一模一样。他们走到一起的时间其实很早,是在水仙花疯掉的第二年。那时,向浪花的男人已死了二年。关于向浪花的谣言,已经是繁盛的蒲公英,飘在项圈村的四季里了。在那样盛大的谣言里,王大巴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走进向浪花,并顺利地进入她的内部,在那儿安营扎寨,驻扎下来的。这件事认真想来,就连他的神经都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的平淡无奇,又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开始的序曲极为简单,并没动听的、撩人情思的协奏曲。只不过是向浪花往王大巴那儿跑得勤了一些而已。而这个跑得勤,对于向浪花来说也是无可奈何。别人家的女人有男人去请王大巴,她家的男人死了,她别无选择。来到王大巴的铁匠铺后,无论是向浪花,还是王大巴,他们的内心里也都是一片白白的纸,上面没有多余的文字记录其他什么别的想法。向浪花交代完她所需农具的品种、样式、尺寸,王大巴一一应下,向浪花就离开了。而对王大巴而言,尽管向浪花是他的铁匠铺里多年来出现的唯一的一个女人。她年轻漂亮的身影,也确实有那么一刻点亮了那些黝黑的墙壁和铁器,让那炭火发出了动人的微笑。但向浪花离去后,王大巴的心里还是一张白白的纸。他所有的心思缠在那些铁器上,从来都没飘移出半根缠绕过向浪花。王大巴知道,他们之间横跨着年龄的鸿沟,他比她大了十多岁。即使他心里飘出那么一点见不得人的丝线,但那个鸿沟也会让他知难而退。这样,王大巴将向浪花所需的农具打制,或是修理好后,迟迟不见向浪花来取,就主动地给她送了去。这个行为的背后,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照旧是一张白白的纸,上面不曾落下一个文字。其中的原因,不过是向浪花缺人手,没精力去取那些农具,或者是她一时遗忘了。而那些农具放在他那里占地方,他得腾出来开辟新的战场。就这样一来二去,彼此之间多了一些走动。但走动的期间,他们之间还是一张白白的纸,上面也不曾落下一个文字。可是突然有一日,王大巴再次给向浪花送农具时,碰巧她的那头猪把栏圈门给打坏了。王大巴帮她把猪拦进圈,见向浪花眼里噙满泪水,红通通的焦虑清晰异常,王大巴拿了锯子、斧头,顺手帮她修好了栏圈门。可修好时,天也黑了。再洗过手,又吃过晚饭,时间的脚步依旧匆忙,便抬腿迈进了夜的深处。再漱过嘴,王大巴便让向浪花给他找火把。可是向浪花几乎是找遍了所有的地方,能够做火把的东西一件也没找着。向浪花一脸焦虑地给王大巴赔不是,说实在是对不起,平时也不准备这些东西,好歹是找不着了。然后建议他在这里住一晚。说这么迟了,想必嫂子也早睡了。这话一说,王大巴的心里开始纠结起来,一如盘起粗大的绳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即便什么也没有发生,别人也会说闲话。但向浪花接着解释,说行得正,坐得稳,她也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这样,王大巴答应了。王大巴这一躺,就顺利地进入了向浪花的内部,并从此安营扎寨下来。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多得连日月本身都忘记了多少天数,更别说他们自己了。既然如此,若是王大巴否定向浪花,别说向浪花,就连那些日月也不会答应。

接下来,断裂的生活线头重新接上了。而且是接在一个崭新的电源上,那里动力十足,线路铺设完整,生活的各个方面重新亮了起来。姜氏一家用热情包裹了他们之后,他们重新换上了姜氏一家提供的衣裳。然后与姜氏人家一起生活了两天,向浪花找姜氏人家讨要了一块边缘的土地和山林,拉上王大巴到那里去搭窝棚,开始建造属于他们的家,并开始了土地的开垦。一切所需的劳动工具、生活用具、各种种子、材料等物质,只需姜氏提供,或借用。姜氏一家的热情,依旧旺盛如初。搭窝棚时,全体出动,参与到他们新家的建设中。这让王大巴和向浪花感动得热泪盈眶。面对向浪花这样自作主张的安排,王大巴的内心深处并没半缕反感从那里生长出来。从项圈村逃到这里的人也都这样,他们分别找他们借宿的人家,讨要了土地和山林,开始了新家的建设。只有极少数人选择朝山外,或是更远的山里走去,去寻找更好的安家地点。更为重要的是,来路已被彻底堵死。没有一条道路指向项圈村。那里的一切,只能被彻底废掉。新的生活,只能在这里开始栽种和培育。不仅如此,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王大巴才真正发现向浪花身上,原来潜伏着那么多闪亮的优点。现在它们才被一盏一盏点亮,大放异彩起来。在一个一穷二白的地方重新新建一个家,仅靠一双白手把生活重新打扮美丽,那其中的艰难超出任何出色的想象力。可是她却是生活的主宰者。生活在她手里,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经过她那双手的巧妙打扮,一个像模像样的家摆在了王大巴的面前。家尽管简陋,仅有一个低矮、面相丑陋的窝棚,一些从姜氏人家借来的、且残缺不全的炊具,但让他感到温暖与踏实。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王大巴掉进了向浪花巨大的温暖里。那个温暖,是一个可以包容一切的巨大湖泊。里面储满了向浪花的真情、勤劳与无微不至的体贴。王大巴沉浸其中,每一处都舒服到了极致。

然而,只有王大巴自己知道,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水仙花的形象宛若一把大锤,总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敲打。去寻找水仙花的决心,从心里快速地生长出来,没用多长时间,它们就长成一棵棵参天大树,组成了一片巨大的、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屹立在他的脑海里。那片绿海占满了他的所有空间,包括边边角角,都没有留出半点空隙。他越来越觉得他不能呼吸,快要窒息了。在那片绿海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棵参天大树上,挂满了水仙花的浩大恩情。从那时开始,他能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他的记忆,回到昨天,一点点还原过去的水仙花。

水仙花的娘家就在离王大巴家不到十里地的一个山坡上。那里的那个家,尽管后来被风雨给摇散了,吹没了。屋的痕迹连同生活气息,早已埋进历史的尘埃之中,不复存在。但它是水仙花当初的发源地。在那栋破败的草屋里,水仙花的父母在那里生育了八胎。因为命运的不济,最后仅存活了水仙花一个。前面的七个均没有活过二十岁。水仙花嫁给王大巴时,是十六岁。苦难的命运喂大了他们的自卑与对生命的敬畏,所以水仙花嫁给王大巴时,无论是水仙花本人,还是她的父母,都对王大巴充满了感激之情。那个感激的源头,来自于王大巴不相信水仙花活不过二十岁,来自于王大巴不相信她父母命硬的传言,也同时来源于王大巴有一个不会饿死的手艺和还算较为殷实的家底。再加上水仙花实际是带着她的父母一同出嫁的。后来的事实,尽管她的父母没有跟着他们一同生活,依旧生活在那栋寒酸的老屋里,但他们的生老病死则全靠王大巴负责。所以,水仙花从嫁进这个家起,就带着她感恩的心,用勤劳、体贴和孝顺包揽了一切。王大巴所做的事情,就是抡起他的大锤,使出他的力气,其余的事一概不管。就这样,水仙花送走了四个老人,生育了三个孩子,养大了王簸箕和王糠筛。那些岁月里,当王大巴活在感恩的包围之中时,他并不知道感恩到底带着多大的生命体温,只是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水仙花给他付出的一切。可是,当水仙花四十五岁那年疯掉,他得接过一切生活的担子,才知道水仙花的付出是多么的巨大,那个感恩所抵达的距离是多么无限。直到那时,他终于明白了,播种感恩必定得收获感恩才对,否则,良心会血流不畅,窒息而亡。所以,从那年开始,他踏上感恩的旅程,无微不至地照料水仙花的生活,对她不离不弃。至于最后和向浪花成了假夫妻,那是他身体的外出,并不是良心的叛逃。

就这样,随着那片绿海越来越大,良心越来越不能呼吸时,王大巴终于从那个温暖的湖泊里爬上了堤岸,踏上了去寻找水仙花的旅程。他告诉自己,就是死,也必须潜入日军军营,弄清水仙花的下落。若是她死了,那就继续回来与向浪花生活,把假夫妻转换成真夫妻。如果水仙花还活着,那救出水仙花,并拼出自己的力气,让她还过几年人模人样的日子。爬上堤岸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向浪花也陷在她的梦乡里,继续往深里坠落。王大巴没有惊动她,轻手轻脚地走出窝棚,然后抬腿走进了通往良心呼吸顺畅的道路。微弱的光线,均眯着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那些悬挂在草上的露水,愉快地沾到王大巴的裤腿上,对王大巴的重大决定表示赞同。他身后走过的那条小路上,那些枝叶们正在连连点头,对他的行动表示赞许。这样走了一程,王大巴突然觉得生命状态又回到了往昔,呼吸通畅了,血液顺畅了,骨头缝里充满了爆发力。一切的一切,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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