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一天,在日本人的军营里看见了我的男主人,我的喜悦可想而知。他一下子成了世上最亮最亮的太阳,照亮了我内心的黑暗。他的出现,让过去那些温暖的日子一下子回到了我的眼前。我相信,他又会为我和我的女主人盖起一个崭新、明亮而又温暖的家。一看见他,我就扑了上去,连连往他身上凑。总想爬到他的头上去,向他表达这几个月里我对他的无尽思念和我现在的巨大喜悦。男主人也被巨大的喜悦拥抱着。他叫了我一声棒棒。一如往昔的微笑升在他的眼角,宛如升起的两轮圆圆的明月,深深地照亮了我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他为了表达对我的深深想念,还用他温暖的手摸在我的额头上。我感觉温暖极了,舒服极了。不过,他很快朝女主人走去,并冲着她轻轻地喊了一声仙花。不过女主人没回答。她站在那里,依旧沉浸在她的快乐里,轻轻地哼唱着她永远也唱不厌的古老歌谣。男主人又连续叫了好几声,女主人的注意力这才被牵引过来。但女主人只是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又继续回到她的快乐里去了。那种淡然,如从天空中飘过去的一抹白云,很快消失天际不见了。显然,女主人要么是没有认出男主人,要么认出了,但不愿意搭理他。
站在他们两口子面前,我望望男主人,又望望女主人,一个巨大的伤心瞬间爬上我的心岸,击退了刚才的喜悦与幸福感。我眼前的男主人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似乎穿过了一个长长的时光隧道,才来到我们的眼前。老了许多,瘦了许多。原来那头黑发,完全花白。原先圆圆的脸和微胖的身子,消瘦得只剩皮包骨了。眼窝深陷,疲惫不堪。更多的是他的忧愁,它们正在他脸上排山倒海般地涌动,似乎想彻底冲刷掉什么。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主人,汹涌的伤心漫过所有的堤岸。我在想,男主人到底去了哪儿呢?怎么成了这样?为什么现在才来到我们身边?其实,男主人与我们分离,也就几个月时间吧。或许三个月?五个月?也或许是半年?大半年?总之是不太长。不过,在这不太长的时间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的那些劳工,包括项圈村的那些人,死去了一批又一批。那些人死去之后,又从外面添进来了一批又一批。那些面孔多得我无法记过来。这期间,日本人的军火库已经建成,各种各样的军火、机械、武器弹药、飞机大炮,包括毒气、细菌,都藏进了那个军火库中。那个军火库,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最为牢固的建筑。似蜜蜂的蜂巢,层层叠叠地建在山脚下。中国人的飞机、大炮均不可能摧毁它。即使是钢铁部队,也不可能攻下它。因为,守护军火库的火力点的配置,是他们最得意的杰作。层层叠叠,纵横交错,谁也弄不清它到底有多少火力点。开阔地上,建有飞机场、停车场和营房。现在,军火库建成后,日本人正在强迫劳工挖掘埋葬自己的土坑。土坑有好几个,大概也快完工了。他们准备全部灭口,所有建筑军火库的中国劳工,也包括我这样一条无用的狗,都会被埋进那个土坑之中。男主人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出现,是不是预示着我和我的女主人被老天眷顾着?可以活下来了?
“你还吃不吃饭?”见女主人不理他,男主人又问了一句。
“吃。”
这是男主人过去屡试不爽的一句话。女主人的身体本能还好好地被她保存着,男主人只要轻轻地触碰,就能将其唤醒。所以过去,无论女主人多么疯狂,也无论她多么不听话,男主人总可以轻易地用这个引线,将她牢牢地牵引住。男主人接着说,那就走。说过,前头走了。女主人果然听话地跟了上去。显然,饥饿是她永远无法迈进去的一道高坎。我一见,赶紧反应过来,一步不挪地紧紧跟上。
通过哨卡时费了一点周折。哨兵拦住男主人不让出去。那种凶狠也是饿狼露出的血盆大口。依旧是女主人的疯狂救了他。男主人被拦住时,女主人在后面连推带搡地把他往哨卡那边推。恰在这时,各种穿梭往来的车辆正好通过哨卡。趁着混乱,我们顺利地过了关。一进入外面的世界,过去潜藏在我体内的那种自由与狂野又复活了。我没有紧跟在主人的后面,拐上一条乡间小路,去寻找喂饱我的食物去了。我的鼻子告诉我,附近有人烟的气息正在微弱地飘荡。那种熟悉的、激发我情思的气息依旧完好无损地保留在我的体内。经验告诉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一定有一个喂饱我的肠胃的机会,正乖乖地待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我只需追寻那个线索,前去即可。可是我的机会并不好,不远处的一个山湾里,果真有一户人家,低矮的草屋可怜地趴在一丛杂树后面,大门并未关上,慷慨地洞开着。就这一眼,让我的兴奋抬了头。那个未关的大门,给我提供了机会。或许,那机会就趴在屋里的某个木桶内,或是饭甑里。我抬起头,使劲地朝空中嗅了嗅,发现房主人陌生的气息倒是残留在空中,不见其踪影。我小心翼翼地抬腿朝屋里走去。可是寻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并没发现任何可食之物,倒是屋子里关着的寒酸、奴骨、软弱随处可见。可以想见,一个中国人能在离日本军火库这么近的地方存活下来,他的背脊一定弯成了一张弓。从屋里出来,失望堆满了我的内心。我再次抬起头朝天空嗅了嗅,天空中,依旧没有发现食物的味道。我只好失望地拐上刚才的那条大路,沿着我的主人遗留下的熟悉气息,一路向前追赶。可没跑多久,我发现女主人独自一个人回来了。她走得飞快。那个漆黑如墨,形同野鬼的身影,如同后面有人追赶似的,正在大步流星地朝日本人的军营方向奔去。大脚板在地上发出叭唧叭唧的声响,宛如战鼓,击碎了满山的宁静。一见她的身影,巨大的疑惑从我内心里爬了上来。女主人这是怎么啦?难道男主人不要她了?还是她不愿意跟着男主人去新的地方?
因为,我知道,男主人一带她走出军营,就是要带她脱离虎口,去一个新的地方安家落户的。我没迟疑,加快步子追上女主人,并用力追到她的前面拦住了她。女主人却没有理我。她直通通的眼光一如两根直直的通条,一直通向前方。那里面,盛满了某种渴望急需实现什么的急迫。看着女主人的身影越过我,朝前方大步走去,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弄不清楚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女主人怎么这么急迫地往日本人的军营赶。看着她的身影渐去渐远,我慢慢地思考着该怎么做,并转过身朝男主人离去的山外方向望了望。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无数的山峰站在远处思考着什么。但这一望,我找准了我的方向,决计沿着男主人离去的方向去追赶一段,看看男主人到底是什么原因甩掉了女主人,或是女主人什么原因而脱离了男主人。我压住我的饥饿,用力朝前狂奔。这样,等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金花四溅,肠子快要贴到背脊上时,终于爬上一个山包,看见了男主人熟悉的身影。此时的男主人正坐在一辆马车上,专心地、用力地赶着他的马车。那挥动的鞭子,一如愉快的心情,正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男主人颠簸的背影,也似乎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中,那样轻盈,那样泰然。花白的头发,一如旗帜,在空中烈烈飘动。这样的情形,很快让一个小小的疑惑从我心里旁生了出来,男主人是什么时候坐上的马车呢?他们肯定是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坐上的马车。
男主人为救女主人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安排,这辆马车肯定是他的策划和安排之一,目的就是为了尽快地脱离虎口。疑惑一消退,一切都真相大白。很显然,女主人是偷偷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离开男主人,前往日本人军营的。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男主人却一无所知。他或许以为,他真的救出了女主人。从此他们又可以在另一个崭新的地方,续上先前的生活轨迹,继续在生活里前行。一明白这个真相,我的焦虑尾随而至。脱离了虎口的女主人再次前往虎穴,就是明明白白地找死。但我知道,我的焦虑没有用,女主人并不知道她所面临的危险。她之所以返回日本军营,不过是生存本能的牵引。因为在那里,她可以与日本人的军犬一起分享狗食,也可以到垃圾堆里去寻找说不清是什么的食物,胡乱地填饱肚子。明白这一点,我就不敢多待了,便转过身朝日本人的军营狂奔而去。不管怎样,我得尽快找到我的女主人,并永远地和她待在一起。到目前为止,她是世上离我最近的人,也是我最亲的人。尽管男主人出现之后,他也可以成为我的主心骨,成为我的家。但与女主人相比,他要疏远许多。在曾经过去的岁月里,我和女主人一起同甘共苦,一起用身体取暖,一起共享快乐,那是没什么可以取代的。尽管我也知道,我不过是这个世上一条无用的、瘦骨伶仃的狗,无法救出我的女主人。但她面临危险时,我至少可以拼出我这把老骨头,扑上去保护她一阵子。
跑进军营,我累得半死。但我顾不得休息,只得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寻找女主人。可是,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就是没有女主人的身影。我到我们经常睡的那个屋角,那里空空荡荡的,一丝轻微的风在那里无所事事地踱来踱去。到我们曾经翻找食物的几个垃圾场,也只有无边的嗅气在那里兴风作浪。到与军犬们分享狗食的军犬那儿,那里也只有军犬和它们的幸福生活。到飞机的停机场,那里也只有霸道的飞机。到军车停车场,也只有一排排军车们的无边野蛮。到日军的营房,也只有傻在那里的营房和自信满满的日军。再到劳工们挖掘土坑的几个工地,也只有搬运土块的劳工,他们照样不知道这些土坑将是埋葬他们的坟墓。女主人到底会在哪儿呢?站在一块空地上,我抬起头,使劲地朝天光里嗅了嗅。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复杂的气息,以及越来越近的危险和我怎么也说不清楚的不祥。这些气息,犹如一团乱麻,盘根错节,我怎么也找不出女主人的那根清晰的线索。我只得沉静下来,搬动我的所有神经,极力地分辨那些乱麻。我先把无用的、危险的、不祥的与女主人无关的气息排开,然后从中分析、对比、排队,抽出相近或相似的线索加以辨认。因为我们在这个地方生活得太久,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实在太多。要找到我的女主人,还得从这些熟悉的气息中,分辨出哪些是陈旧的,哪些是较为陈旧的,哪些又是新近的。终于,找到了。她现在就在日军的核心地带,也就是那个军火库那儿,那里还混合着一种极为刺鼻的气味。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那个刺鼻的气味捣的乱。
它们穷凶极恶、咬牙切齿,掩盖了女主人最新的气息,欺骗了我的嗅觉。找到这个气息,我赶紧朝女主人的方位奔去。当我还离得远远时,就发现了异样。女主人站在日本人的汽油库那儿。她站在一个阴暗的、偏僻的角落里,手里似乎是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正在吃力地干着什么。离得远,我无法看清。不过这一刻我明白了,原来那个捣乱的气味,正是汽油那王八羔子发出的。在离女主人的不远处,日军的载重汽车正在缓缓地、霸气地驶入地下仓库。地上站着无数的日军在指挥。那些火力点的哨卡里,哨兵们眼神空洞,打着哈欠,或是交谈什么。原来,日军的军火库刚刚建成,他们的警惕性还不高。就在我观察时,突然一道巨大的火光发射了出来。我赶紧朝发出火光的发源点望去,那火光正是我的女主人弄出的,刚才女主人正在点日军的汽油库。现在的她,终于将那汽油点着了。火光剧烈地、不容商量地闪出光亮,接着张开一张巨大嘴,一口将女主人吞没了。瞬间,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将我深深淹没,呼吸全然停止,心跳感觉不到,神经全部瘫痪,所有的机器停止工作。在我变成一滩泥时,一声巨大的爆炸冲天而起。接着,一个巨大的、遮天蔽日的、无可阻挡的声浪,一下子把我扔出了老远。我的意识立刻一片空白。
等我醒过时,不知道时间迈到哪儿去了。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先动了动我的四肢,确认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还好,我依旧活着,四肢倘能动弹,呼吸也在,心脏忠实地跳动着。只是我身上埋了许多灰尘。我用力站起来,扑掉身上的灰尘,然后朝前方看去,一下子就傻掉了。眼前的军火库已不复存在,那里只有山岩张开的一张巨大的嘴。上面的山体被严重破坏,巨大的岩石坍塌下来,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那张嘴的下方,让它永远地不能发声了。那个地下仓库,那个狗屁蜂巢,那些巧妙的火力点,统统消失……
随即,一个巨大的感动从我心里喷发了出来。我的女主人,因为这个伟大的举动,凝固成了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