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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第十三章

第34节

何国绵拉着儿子的手说世间没有一个人一辈子享用两副寿材的道理……

于锡佑自从土改时搬进那处又低又矮潮湿阴冷的泥土房后,就一直抑郁成疾,卧病在床。于尚兰避着何贵远,十天半月地回一趟家,都是早上去,傍黑前就急急赶回来,从城里带些药,又带些可口的有营养的嚼物,就那般将息着,赖赖巴巴地维待,病情未见恶化,可也一直没有明显好转。何贵远心里明了是怎么回事,可有老父帮助遮着掩着,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也不多问,只要不出大的说道和影响,便由他们料理去。自出了前面的几回事,何贵远的心竟是未老先衰,争先上进的劲头早就日渐疲软了。有了岳父家的那种社会关系,和于尚兰又离不成婚,组织上就是有冯代表那样外冷内热对他深表同情理解的领导又能怎样?尤其是转业到地方后,仕途更显黯淡,能维持那个级别那个职位已是不错,何贵远真的是心灰意冷了。

这般又过了三两年,又是隆冬时节。那天于尚兰从乡下回来,服侍老人和孩子吃过晚饭,自己躲在一边默默地抹眼泪。何国绵问,你爹他咋样了?于尚兰摇摇头,只说了又不好。何国绵说,不好你就在娘家多呆些日子,侍候侍候他,缺啥就从家里拿,熬到开春,天一暖就好啦。于尚兰说,我爹说只怕熬不过这一冬,两条腿都脬肿得老粗,小檫子似的,亮光光的让人看了惊心。何国绵摇头叹息,说膀肿了可不好,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肾力一衰,华佗难医啊。于尚兰说,我爹倒不怕死,他只说怕死了连口棺材都睡上,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舍不得供儿女念书,只想着攒房子攒地,太亏了,到阴间怕连小鬼都欺负他。何国绵问,家里就没预备点寿材?于尚兰说,家里原来是种了些树的,可土改时都充了公,分给谁也不能留给老地主打棺材。现在木材又是国家直接管着,别说咱没钱,就是有钱又到哪里去买?我哥说了,真要到了那一天,没办法就抽梁撤檫子,咋也不能让老爹卷领炕席走。可那破房子又有几根像样的木头?抽了梁撤了槺子还不立马就得趴架,一家人还上哪儿去住啊。于尚兰越说越伤心,眼泪越发止不住,哭得何国绵眼圈也红上来。

过了两天,何国绵突然也病倒了,只说心窝窝疼,气短,饭也吃的很少。何贵远张罗去医院,他又不肯去,说头天夜里梦见贵远母亲了,老太太说一个人在那边呆得时间长,太孤单了,叫他早点过去,两个人也有个伴。何贵远听了好笑,说爸您老说的哪里话,哪有这边那边的,那是迷信话,前些年你自己都不信,现在咋也这么说起来了?千万别有点病就胡思乱想。何国绵说,我年轻时是不信,可年岁一年比一年大了,就恍恍惚惚地觉得真有个那边了,那边还有长长的日子等着我去过呢。你快张罗给我打棺材吧,让我也看看我到那边时住的是啥样的房子,就是一气上不来蹬腿去了,我也心安了。何贵远听了心里越发好笑,说有病了,哪有不抓紧治,却忙着预备后事的道理,这话要传出去,还让外人以为我们做儿女的是盼老人快走呢。何国绵瞪起了眼睛,说你管别人怎么说干什么?咱自家的梦就得自家圆,民间还有冲喜一说呢,有病冲一冲,兴许就好了。棺材那东西早晚也是要用的,我都不忌讳,你忌讳什么?我让你张罗,你就快给我张罗去,少惹我心烦!何贵远见老人发了脾气,再不敢说什么,只说你老好好养病,我这就去办还不行吗。父子俩在屋子里商量这个事的时候,于尚兰正在厨间忙,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听得清楚,待何贵远上班走了,她便跟公爹说,你老想吃点什么,要点什么,就踉我说,贵远他整天在外边忙得心烦意乱的,就别让他心里不静了。何国绵摆摆手,说是我们爷儿俩的事,小事,你别管,我心里有数。

何贵远的机关管着木材公司,公司里有一个木器加工车间,他先叫管木材指标的批了几分木材,又叫加工车间抓紧打一口寿材。有权人办这点事,一切简单得不过是打两个电话的事。

过了两日,老爹果然又问,我说的那事你给我办了吗?何贵远以实相告,说已动上斧锯了。何国绵问,啥木的?何贵远说,我让他们专用清一色的黄花松,那东西油性大,埋进地里几十年不烂。木材公司的人说柏木的比黄花松的还好,要不着急,他们就派人专去进点那种木料。我寻思那未免太张扬,就选定了黄花松。何国绵点头赞许,说咱小老百姓来世间走一回,离去时有黄花松的寿材睡,知足啦那柏木的好是好,听说旧社会得有官有爵的才能用,咱本没那么大的福气,就是睡在里面也怕早晚让人扔出来。没有千斤秤,不能用千斤砣。何贵远说,只要您老满意就好,别的倒不用管它。老人又问,寿板是几寸的?何贵远说,我对这事不懂,木材公司的人问我,我说是给家里老爷子预备的,让他们看着办,他们就定了三寸的,说是足有一巴掌厚,他们一年半载也轮不上加工一口这样的呢。何国绵又点头,连说了几个好字,再不喊心口疼,也不说气短了。

何国绵突然有了精气神,第二天,见何贵远上班走了,就穿戴齐整下了地。于尚兰问你老干啥去?老人说我觉今儿精神挺好,出去晒晒阳,透透气。于尚兰不放心地说,我陪您老一块儿走走吧。何国绵说,我还没七老八十呢,哪就到了离不开人的时候,你在家该忙啥忙啥,我到外面走走看看,转一圈就冋来。何国绵到了外面,买了两包大前门香烟,揣进兜里,又叫了一辆三轮车,吩咐送他去木材公司。他三打听两打听,进了加工车间,就见了那已有了些模样的厚厚实实的棺木,不由就绕着转,伸手摸,点头赞许,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干活的木匠师傅说,老爷子,不用看,也不用摸,回家养个好儿子,你百年后就有了睡这个的福气喽!何国绵笑道,你怎么看我就不是那个有福气的?工人们大惊,问,您老贵姓?何国绵笑而不答,说我今儿就是先来谢谢各位师傅。说着就摸出香烟,挨个给大家分发,嘴里还一劲儿地叨念,有劳有劳,多谢多谢。工人们惊讶,说老爷子硬硬实实的,早早的预备这种东西干啥?何国绵笑说,人有旦夕祸福,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又瘊喽气喘弱不禁风的,早备下省心啦!工人们感动,没想何局长的老父亲会亲自摸到车间里来,更没想老爷子会这般平易,不拿一点局长老爹的架子,便忙让座倒水,说一切请老爷子放心,活计保证做得严丝合缝,鲁班再世也让他挑不出半点毛病。更有那嘴巧的,说老爷子你就看着这寿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你最少还能眼看着它喝上三十顿美酒。何国绵一怔,说你咋看出我只有了几十顿酒的日子?嘴巧的说,我说的是三十顿年三十的守岁酒啊。引得众人大笑。何国绵高兴,说,还喝那么多年干什么,那不成了老妖精了?我只要再活十年,就托各位的福喽!

儿天后,何贵远带回消息,说寿材已经打好了,也油好了。何国绵说,好了好,那就先存放在那里吧。何贵远语气里就带了埋怨,说那种东西寄放个二日五日的好说,要放得时间长了,难免要惹出人家的不愿意,车间里哪是寄放那种东西的地方?我早说你老身体结结实实的,不要想得那么多,你老偏不信,偏要冲什么喜。何国绵落这埋怨,心里也老大不愿意,说,按你的意思,既有了这东西,那我就抓紧用上它?何贵远说,您老要是这么往歪了说,让我们当儿女的往后连嘴巴都不敢张了。何国绵虽说心里有些不愿意,却哪里是歪儿子。贵远帮自己了却了一个心愿,他是打心眼高兴,不过是故意打马虎眼,担心儿子疑心而已。他说,那你就不用操心了,过几天我身体再硬实些,我去乡下走一趟,咱好歹乡下还有两门亲戚,我跟他们说,给寄放一下吧。何贵远说,有寄放粮食寄养骡马的,哪听说有寄放棺材的?早有这个心,就是备好木料,先存过去也好说话呀。何国绵说,这事就由我办了行不行?你忙你的官家事去吧,别管了。

又过了几天,何贵远去外地出差,何国绵见是机会,就让于尚兰先将盼盼安置在邻居家,然后带她径奔了木材公司。于尚兰纳闷,说咱们去那里干啥呀?何国绵说,别问,到地方就知道了。那些工人见何老爷子又来了,自然又是一片热情。何国绵说,谢谢你们帮我办了这件大事,我在乡下已找好了寄放的地方,麻烦谁替我跟你们领导说一声,再帮我找辆车好不好,把东西装上,我送乡下去,车钱我付。工人师傅们正愁这东西打好没处存放呢,何局长的老父亲既有这话,立马麻溜溜地跑出去雇来一辆大车,将棺木抬上去,捆绑好。于尚兰见此情景,心里虽然已猜出几分,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多问。直到大车出了城,何国绵才对儿媳如此这般,说了实话。于尚兰登时眼泪就流了下来,说爸,您老人家对我们于家的这片心,我可咋报啊?何国绵佯作不悦,说这是哪里话,咱不是一家人嘛,我和你爹不是亲家嘛,你爹老了老了,就这点儿盼想,我咋能让老兄弟心里结了疙瘩临死闭不上眼啊。到了家里,咱只说这是贵远的一片心,千万可别说漏了嘴,再让你爹心里不安实。贵远也不是那种不忠不孝的人,他有他的难处,咱谁也别责怨他了。于尚兰心里感动,眼泪越发汹涌不止,竟是抛洒了一路。

大车驶进于家屯,进了于家残破的小院子,棺材从车上极笨重地抬下来。于锡佑让家人扶坐起来,隔着窗户往外看。于尚武跑进屋里来,对老爹说,爹呀,那寿材帮子可比一块大坯还厚呢,清一色黄花松的,咱南北二屯,几十年里还从没有人享用过这么好的寿材呢。于锡佑见了,听了,身子竟陡然来了精神,一定让家人扶他到院里去,要亲手摸一摸。何国绵拉着他的手,说,老哥呀,你亲手摸摸就放心吧,你姑爷贵远就这么点心意,他不好抛头露面来家送,就让我和尚兰来啦。于锡佑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棺材帮子,几颗浑浊的老泪滞挂在腮帮上,一声又一声地说,谁说我没得过我闺女女婿的济?我得济啦,我得济啦!尚兰子,爹死也闭眼啦!

依何国绵的意思,给尚兰的老爹送棺木的事,能瞒贵远多久是多久,可于尚兰却知此事非比一般,久瞒不得,要等上级追查下来,贵远也有口难辩,搪塞不起的。所以待何贵远出差一回来,就把事情踉他说了。何贵远听后却只是长长一叹,未出一言。事已至此,一切又都是老父亲做的主张,他还能说什么?说了又有什么用?只是他心里暗作打算,日后组织上真要追查起这件事,只说棺木是为老父而备,老父自做主张送人,跟自己没有干系。追查的人肯定不会轻信,那他们就深查好了。其实信不信又有什么用呢,我跟于家本无偏移立场的任何联系与瓜葛,人家非认定你社会关系有问题不可重用,指天发誓没用,剖心亮胆也没用,那我就是地主分子的姑爷子吧,我何贵远问心无愧,也就行了……

这一年年根,于锡佑病死在家里。于尚武用那口棺材将父亲尸体装殓,抬出去埋葬了。可于锡佑在那口厚重的棺木里并没安安稳稳地睡上几年,到了一九五八年,城里乡下到处大炼钢铁,乡下就有人想到了那口厚重抗烧火力旺的黄花松棺材,大队长一声吆喝,人们便把坟扒开,将老地主的尸首用一领破席卷了,重又埋回坟坑里。那棺木被劈得粉碎,塞进炼钢炉里,确也红红火火地燃烧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黄花松真是抗烧,有人盯着炉中的熊熊烈焰,发着这样的感叹。也有人感慨说,那于锡佑真是没福,他顶多只配睡薄皮棺材的命,可惜了他姑爷子担着大逆不道的罪名付出的这片心啦……

何国绵病故于一九六三年,那个时候城里已提倡火化。临终前,老人拉着儿子的手说,你给我预备过一副棺材,就别再打了,世间没有一个人一辈子享用两副寿材的道理。人活着时多做点好事、善事,积下阴德,比死后睡啥样的棺材都强。这事你得依了我,临死之人的话不可违啊。何贵远依吩咐,将老人的遗体送进了火葬场。很快就有报社记者找到他,请何局长谈谈对移风易俗丧事新办的认识,还拿出一份,已写好的稿子让他审定。何贵远看都没看,就把那个稿子撕掉。为这事,市里主管宣传的副书记还专门打给他一个电话,很委婉地批评了几句,何贵远也没做任何辩解。

许多年以后,于尚兰和外孙女梁小诺聊起这些往事,小诺追着何贵远问,姥爷,你为过去的那些事后悔吗?何贵远淡然一笑,说此一时,彼一时,三言两语的,咋跟你们年轻人说得明白呀……

这都是很久远的话题了,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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