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第一章
第1节
年近古稀的台湾商人于尚文独自一人经香港飞北京,乡亲们一定要认下我这个不肖的东西啊!
年近古稀的台湾商人于尚文独自一人经香港飞北京,先是将所带行囊托运发往辽西家乡吉岗县城,然后便急匆匆乘上了东去的火车。他在山海关就下了车,是呀,出了古长城,就算到了家。关东人的故土观念总以古长城为界,那天下第一关就是老家的大门口,进了家门,哪还有乘车驰骋的道理?在他的计划中,到了山海关,最好雇上一辆大马车,一路颠簸,一路观光,哪怕是跑上十天半月,那也是值了。没有大马车,就是用步量,他也要走到家里去,只有脚板踩在老家的土地上,那才是一种踏踏实实的亲近。可那毕竟是儿百里路啊,自个儿身子骨咋硬实,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是雇上—辆大车的好,愿意走,就在路上走几步,走累了,再到车上坐一会儿,实在乏了,到路边的山坡上躺一一躺,晒晒太阳,闲了就眯一觉,那也是一种享受!
这是无数次梦甩的思盼啊。上尚文走出山海关车站,就在站前场四处撒|j起来。马车倒是有的,聚于场的一隅,可那哪是想像中的一辕两套的大马车呀,都是只套着一匹骡马,有的还是高大健壮的毛驴。那车厢上支着白色凉棚,有的凉棚还挂着流苏,或画着花花绿绿的图案。这不是庄稼人干活用的那种大车,而是专供旅游用的,这他懂,这种车马几十年前就有,不过没有眼下这般花哨堂皇罢了。于尚文未免有些失望,可他想了想,还是向着那些车马走去。车主们见了,便呼地围上来,形成了一种难遮难挡的热情大包围。
有没有去吉岗县城的车啊?于尚文努力用着本地口音问道。虽说乡音难改,可毕竟离家儿十年,话语里仍难免多多少少地掺进了一些硌生味儿。
一个小伙子笑了老人家,你认错车了吧?
于尚文一怔咋个说呢?
还咋个说。您老人家是想把我的驴累趴下了吃汤驴肉吧?小伙子玩笑地说,山海关离吉岗好儿百里路呢,我这车倒是能慢慢地跑,可要驴儿跑,驴儿还得要吃草,我哪知道今天碰了您老这么个大主顾,没准备草料啊。您老人家也别逗我们闷子了,不愿坐火牟,就打‘的’吧,也就半天一晌的事,就送您老人家坐到家里热炕头上去喝小酒了。
于尚文想想也是,可咋跟年轻人说呢,他们能理解一个离家几十年的老人的心吗?他便说那你告诉我,哪里去找到吉岗的汽车?
未待话落,小伙子已在向远处招手,大声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出租车司机闻声跑过来。小伙子说哎哿儿们,大买卖来了,这个老爷子要去吉岗,你给送一趟吧。
司机看看于尚文的装束,又听了他浓重的乡土口音,竟一时猜不准客人的身份。老人中等身材,高耸的眉骨上眉毛疏淡,双目慈眯,很富态,白白净净圆圆胖胖的,头上的银发在阳光的拂照下熠熠闪亮。司机试探地说:
老人家,凡坐火车去吉岗的,差不多都是在锦州下车。从这儿就下来的,我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碰上。您老……是头回到这疙瘩来吧?
于尚文笑了笑不是头一回,可也儿十年没走这条道啦。司机说顺着102国道一路往东跑,到了锦州,再奔吉岗,这条道我都熟。可余下的路,我可没跑过,您老可不能让我满世界绕圈子乱找啊。
于尚文说到了家门口,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了,哪还能让你没头蝇子似地乱找乱撞。
同机说那你就……出八百块钱吧,吉利价。他把狮子口张得太大了些,惊得旁边那些同行直眨巴眼。
没想于尚文竟连一句讨价的话都没说,就点了头行,行。只是沿路到些地方,我可能想下来走走看看,中吧?
司机眨眨眼又看亲戚又瞧朋友的,碰上仨亲俩厚的再喝上一顿那您老爷子司得另加钱。几西里路我再跑个三两天,您老人家想叫我把媳妇赔进去啊?
立刻有人接话赔进去更好,正好换个新的。
众人都笑。
于尚文说也不要耽搁那么多的时间,我只是想走到哪里随便下车看一看,完事就上车,天黑前你给我送到家,你不着急我还着急呢。
走南闯北见多识的司机便猜知这虽是辽西故人,却是多年未归的,眼见是对时下的行市不熟,送上门来的大傻帽,不宰白不宰,就说那好吧,你就再加二百块钱,我在天黑前把您老人家送到家,再多耽搁可不行了。
于尚文应诺着,提着随身的一只旅行包,上了紫红色的桑塔纳。那司机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扬手喊了声回头烤羊肉串,秦雪啤酒,敞开肚皮造,便飞快地将车开走了。
于尚文回乡的打算本已久远。可那些年,大陆讲阶级斗争,台湾当局对两岸联系又控制得极死,虽然与远方的亲人音信皆无,可他也知道,就凭自己当年的国民党军官的身份,别说回乡如登天,即使与家里联系上了,怕是三亲六戚的也都要受牵连。他没少听说这方面的事情,真是让人愁肠百结,郁闷填胸啊。那些年,于尚文几乎死了能与亲人再见一面的念头,常常是夜里一梦醒来,泪水早巳湿了枕巾。夫人知他心事,也只能陪伴在旁唏嘘慨叹。到了中秋春节,那思念亲人的渴盼更似把一颗心放在油锅里煎熬。在难奈的期盼与寂寥中,他就一次次给夫人讲家乡的山,讲家乡的水,讲自己的老父老母,讲自己的哥哥姐姐,讲姐姐的婚姻。当然,情之难遏,他也讲讲自己的初恋,毫无保留地讲了他年轻时的故事。夫人心里感动,也对他深表同情,陪着他一次次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可是,夫人在感动与同情之余,也对他的昔日的恋情暗存妒忌和防范,好在让人心酸的故事里的人物远在天边,那种戒备与防范只是心里闪了一闪而已。可是后来,大陆的政策迅猛变化,一拨拨从大陆探亲回去的人盛赞大陆政局的稳定和开明,于尚文思乡的念头也就越发强烈起来。只是因夫人已知他故乡不仅有血缘亲人,还有昔日的恋人,那种妒忌与防范便上升到了主导地位,坚决地阻止他回来,甚至不许他往家里写信,有时闹得于尚文心里都有些后悔了,当初自己怎么就把让夫人最忌讳的事情也讲出去了呢?难道自己忘了妒为女首,乃男女间的第一大忌吗?也许是同情、妒忌、戒备的矛盾心理也似一块巨大的石头日重一口地压在夫人的心头,夫人病倒了,得的是那种让人绝望让人无奈的病症,临终之际,她泪流满面,紧紧拉住于尚文的手,说,这些年,我对不住你,一直拦着不让你回大陆老家看一看,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早应该陪着你……回去……这冋……我不能陪伴你了,你趁着身子还硬实,就抓紧回去吧。老父老母若还健在,就替我敬上一杯酒;若不在了,也替我去坟上叩两个头吧……
夫人撒手而去了。于尚文处理完丧事,就急急往家里写了近五十年间的第一封书信。回信很快收到了,还有老一辈少一辈许多人的照片,信中只盼他能尽快冋来。于尚文捧着书信又悲又喜,大哭一场,就开始着手张罗回家的事情。本来,儿女们知他年纪大了,也想来陪他,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可于尚文心里却另存想法。来信中他特意问到昔日的恋人何贵洁,可回信中关于何贵洁的话头却一言未涉,这让他好生疑惑。照说姐姐是知道他和贵洁的关系的呀,如果贵洁已不在人世,那么信中肯定会说上一句的。可她若在,是已嫁人还是在独自生活呢?嫁人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于尚文知道,回到故土,如果能见到何贵洁,难免就有些难以回避的感情上的纠纠葛葛,让孩子们跟在身边,可怎么向他们解释呢?还是这次回去先把底细摸个清楚,把些疙疙瘩瘩解个利落明白,待以后再带孩子们寻根祭祖也不迟啊。
姐姐于尚兰和侄儿于勇的回信中讲到,何时回老家来,要先来封信或打个电报,家里人好去北京接他。于尚文想,一听他回来,老姐姐极有可能亲自跑到北京,姐姐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照片上难辨虚实,谁知身体会怎样,真要颠簸出病来,自己先自心中不安。再说,千百次的梦回老家,几乎都是他只身出现在那乡路上,他想圆一圆几十年的梦,他想和关东的黑土地亲近亲一近,他想给家人一个惊喜。这般昼夜思谋着,他便拒绝了儿女,也不再写信,独自一人踏上了万里之遥的漫漫回家路。
出了天下第一关,于尚文先到了姜女庙,站在望夫石上,遥望南海波涌,想着殿门两侧的对联,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不禁浮想联翩,引发出万千人生的感慨。到了兴城,走在明代一条街上,望着四周保存完整的明代城墙和门楼、古楼,又深感祖国历史的悠久,冥冥中似有一个苍迈的声音在呼唤自己,那声音似来自大地,来自蓝天,来自心灵的深处,回来吧,回来吧,这才是你的家,你的根……;他又到了锦州,古城已面貌大改,高楼林立,街市繁华,只有那座高耸的辽代济寺古塔还似原来的样子,沉默不语地俯视着世事的沧桑巨变。四十多年前,在那场决定着国共两党命运的空前大决战的前夕,为了军务上的事情,他没少到锦州城来,可那时街街巷巷到处都是国军的碉堡和鹿砦,街上的行人也都是惶恐恐来去匆忙,似乎随时天上都会掉下一块石头砸了脑袋,哪似现在人们脸上都布满着从容与祥和。出租司机提醒他,不到辽沈战役纪念馆看看?那里有国内第一处全景画馆,画得跟真的似的,气派大得惊人,不看会后悔一辈子的。于尚文心里沉了沉,说下回吧,时候不早了,得赶路呢。每到一地再回到汽车上时,于尚文都不断地感叹着,变了,变了,变化太大了!出租司机奇怪地问,老人家有好些年没到辽西来了吧?于尚文说岂止是好些年啊,是多半辈子呀!司机又问,那你老是从那里问来的呀?台湾。唉,说来话长日本来早就该回来的呀……司机听老人是从台湾回来,愈发显出了热情,车也开得格外谨慎,还主动给他介绍些经过地方的景观,比如少帅张学良的父亲张作霖的坟茔原建在抚顺元帅林,死后却葬在了石山站啊;又比如北镇现在已县改市,叫了北宁,城外的医巫闾山是元代御封的北方镇守之山,是全国五镇之一,北镇庙是仅存的镇山之庙,清朝有好几个皇帝都曾到过那里御驾亲临等等。其实这些于尚文都知道,可他并不打断司机的话,他从司机身上感受到的是故乡人的那种润物无声的亲情。
汽车是在傍晚时分到了于家屯边的。那个时候,太阳已经落在了西山后,昏蒙蒙的夜色降临在天地间,屯子里有人家亮起了疏疏落落的灯火,那一簇簇橘黄色的光亮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晃耀得于尚文一身热血滚烫,眼角也湿润起来。是啊,离开家里的时候,家家还都点的是小油灯,一人了夜,老父老母就围坐在火盆旁,把那长长的烟袋锅子伸到火盆里去,一口一口吸得吱吱直响,老母常在火盆里偷偷地给他埋上土豆或地瓜,那用火灰烤熟的可是天底下再难找的嚼货啊!又甜又面又起沙。冬日里,老母还给他在火盆里偷烤黏豆包,老爹见了就生气,说这叫过日子呀,吃得五饱六饱的,还给我糟蹋粮食!老母说,尚文正念书做功课,半夜里肚子空,睡觉都不安实,给他垫补垫补吧。老爹说,叫他知道一点饿滋味好,有大出息的人有几个没有过苦底子?你还想把他娇惯成个二流子呀?……于尚文再坐不住,急叫把车停下。司机说,这就到了,我一直把你老送到家门口吧。于尚文说,哪有坐车回家的道理?古时候的人,不管在外面当了多大的官,回到老家的屯子前,也要下马下轿的,何况我这不肖的子孙?谢谢啦,咱们这就分手吧。
老人掏出一沓票子递到司机手上,司机数出几张,把剩下的又塞回到老人手上。于尚文说,你跟我辛苦了一天,再说这也是尹上说好了的。司机说,早晨我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从台湾回来的,知道了,也不会张口叫出那个价儿。我就照国家定的价格,按里程该收多少是多少吧。于尚文说,你半路上还耽误了不少时辰呢。司机说,那就算小侄欢迎您老人家回来的一点心意吧。
于尚文心里感动,见小伙子一片诚意,便急着在身上摸,摸出一只微型的随身听收音机来,说,那你把这个收下,就算大叔的一点心意,做个念想吧。
于尚文踏着暮色,深一脚浅一脚径向屯里奔去。只说是梦里不知多少次故乡行,回家的路早已烂熟于心,可一进了屯子,那一座座宽敞的大院和漂漂亮亮的北京平就让他再不敢贸然去认自己的家门了,虽说屯里还有陈旧的老宅,可昔日的于家大院究竟在哪里呀?就连村街口的大槐树也不见了踪影!正犹豫间,就见村街上迎面走来两个人,他迎上去,客客气气地问请问,于勇的家在哪里呀?
那两个人年长的是位妇女,在昏暗中往前凑了凑,问这个时辰找于勇,你老是于家的什么人吧?
于尚文掩饰着心里的激动,说我是于勇他二叔啊!妇女兀自一惊亲二叔?
可不亲二叔。我爹叫于锡佑,屯里老户啦!
您老……就是在台湾的于家他二叔?
于尚文说正是,我就是于尚文啊。
妇女妈呀了一声,扑上前一把提过了于尚文手中的旅行包,说于勇大哥自打接了你老从台湾写回来的信,就天天叨念,咱一屯子都知您老人家要回家来了。您老咋就这么一个人回来了呀,咋不事先来个信儿?说着又扭头责怪跟在身边的半大小子,你还傻愣着干啥,还不快去告诉你于勇大叔,就说他二叔回来了,已进屯子了。
小伙子扭头就往屯里深处跑,那妇女陪着于尚文往家里走。于尚文问:
这么说,你和大勇是同辈人,我就得叫大侄女了。姓啥呀?
妇女说我姓赵。说了你老也不能认识我,二叔离家走时,我还没生下来呢。我爹你老兴许还记得,叫赵金发。
于尚文想了想那二叔可就不恭了,可是年轻时外号叫二嘎子的赵金发?
妇女哈哈笑正是正是。难得二叔还记得他。
咋能不记得呢,小时我跟他没少一块儿下河洼摸螃蟹。连你爷我都记着,外号叫秃噜边子,我叫他三舅。他那些有逗的故事可海了去了,哪天有工夫我跟你细说说。老人家还健在吗?
还在啥,早没啦,连我爹都没了好几年啦,哪像二叔活得这么硬实啊。
夜色中,就见一伙人急急迎过来,于勇一边走还一边呼喊着:
于尚文再顾不了其他,踉踉跄跄就直照那伙人奔去,一把抓住于勇的手,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街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顿时已成了滂沱的江河。
于勇大惊,怔了怔,也迎面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说二叔,真是二叔吗?我是大勇,我是你大侄子呀!
于尚文强压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激情,哽咽着说大勇,我的大侄子呀,我不是给你跪,我是跪给你爷爷奶奶,跪给你爸爸妈妈,是你亲手一个个给他们养老送的终啊……我是给咱于家屯所有的乡亲们跪,我于尚文回来了,乡亲们一定要认下我这个不肖的东西啊……
闻讯赶来的人已围了一圈圈,见了这一幕,人们唏嘘着,感叹着,不由想起于家人的多少往事,都悄悄地擦起了眼角。
几十个舂秋更迭,千百回梦中哭醒,哪一次不是因了这真情的一跪啊!今生今世,总算圆了这个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