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千碉古堡
沿着江岸越往里走,山崖越是陡峭,草木越加茂密。静谧的空谷里,到处布满各种生命的声音。
这些响彻在四周的虫鸣、鸟兽声,对第一次走茶马道的兰延春来说,陌生而新奇。但对常年行走在这条古道上的巴特尔来说,这些自然界中的生命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样,没有他认不出来的东西。
在兰延春眼中,这个身材魁伟,头上扎着一条红巾的大马锅头,简直就是这山中的精灵。他不仅熟悉大山里的一草一木,还知道如何躲避自然界的暴戾和各种威胁。马帮走出江岸的时候,晴朗的天空聚拢起几朵雨云,响过三两声闷雷之后,飘洒下几滴雨水。
看着头顶上的黑云,巴特尔身后的羊良才紧走几步,追上去问他:“会不会下场大雨?”
巴特尔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眯缝起眼睛回答:“不会,这片雨云顺风走,飘过去就没事了。”他用手中的马鞭指给羊良才看:”你看那边的高山上覆盖着森林,上面有水汽,这朵云撞过去,那里就会有大雨。等我们到达那里时,那边早下过大雨了。”
巴特尔说的没错,他们的队伍抵近前方这座大山后,刚刚还雨雾迷濛的山色已褪尽雨意。焕然一新的山体上,一道七彩虹桥横跨在半空中,树木与树木之间,不时有几只鸟儿掸抖着羽毛上的水珠滑翔飞过。
雨后初霁的大山里,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泥土的清香。马帮走进去不久,在一个岔道口上,竟然遇上之前分裂出去的彝人马帮。
然而,让蒙古马帮汉子吃惊的是,散坐在岔口坡地歇息的彝人队伍,东倒西歪躺着的骡马和人,看上去非常的疲惫。他们很快发现更为关键的是,彝人马帮的规模看上去比之前少了好多,不管是骡马数量还是他的马脚子。
见此情景,兰延春忙勒马停下,和着从后面赶过来的巴特尔一起走过去探个究竟。走近后,两个人很快发现,木嘎的这些骡马身上都带着明显的伤痕,虽然在低头啃吃着地上的青草,但都有气无力。而不时吆喝着马儿的马脚子们,同他们的骡马一样,也是浑身伤痕累累,看上去狼狈不堪。
看到他们走过来,马脚子堆里的木嘎正想低头回避,被巴特尔及时叫住了。一了解,他们方知彝人马帮遭大劫了。
原来,与蒙古马帮分裂后,在木嘎的测算下,应该能在短时间内全部通过那段崩塌山体。然而,当进入那片区域后,让木嘎没料到,塌方山体的复杂程度远比他想像的严重得多,就在他们大费周折在里面跋涉准备退出来绕道时,异常恐怖的二次灾害顷刻间发生了。
这一次大面积的山体崩塌,就像当初兰延春分析过的一样,不仅速度快规模大,且像泄洪般地四处奔流的泥石流更胜之前的二倍还多。打头的木嘎虽然奋力率队逃生,但后队已陷进泥浆里的骡马和人,眨眼间就被滚滚而过的泥石吞噬掉。
等木嘎带着残余的队伍跑出危险区域后,才发现自己的骡队已折损近半,这是他彝人马帮有史来最大的一次损失。对木嘎来说,那十几匹损失的骡马事小,八名被泥石流吞噬的马脚子生命,才是最让他不能接受的现实。
此时的木嘎,嘴上虽不言输,但他的神情里已透着深深的懊悔。
看着一脸沮丧的木嘎,同为马帮人的巴特尔深知他的苦楚,再次向他发出邀请,与蒙古马帮合帮一起前往下一驿站,千碉古堡更换骡马,这样他才能走完余下的另一半路程。
看着已是半伤残的队伍,木嘎黯然的接受了巴特尔的建议。
合帮后的马帮穿出眼前这座大山后,说话间,已来到一片地势低缓、遍布着河石的谷地。
远远看去,这条狭长得像一根细带的河谷小道,在正午的阳光里,曲曲弯弯延伸在崎磷怪状的河石丛中。巴特尔告诉兰延春,走出这条河谷,天黑前他们就能到达彝家的千碉古堡。
队伍在这片谷地里艰难地跋涉一个多时辰后,在快抵达出口的时候,谷地上空突然盘旋起一群老鹰。
“不好,秃鹰来了,就预示着前面有死人。”巴特尔刚说完话,便立即策马着向鹰的方向疾驰而去。紧随其后的兰延春是知道的,如果有秃鹰出现,就面临着有危情发生。这种专门吃腐肉的猛禽,对于人的生命敏感度超过所有的动物。它们能在很远的地方,感知道哪里有失去生命体征的动物。
等他跟着跑近一看,发现被惊飞的秃鹰下面,一个人扑匐在磷峋怪石之中。这个脸朝下已经死去的小个子男人,四肢、背部、头皮已被秃鹰琢去大半部分,此刻正血肉翻飞着横呈在他们的面前。
兰延春跳下马,忍着肠胃的翻腾,帮着巴特尔一起把死者翻过身来,准备寻个地儿把人葬了。
当死者完好的面部整个裸露出来后,一向稳重的他,也禁不住惊叫出声:“啊?怎么会是他!”
这个人的面孔,他再熟悉不过。死者的胸前,还挂着他送的那个竹水筒。这时候,后面的萨容容和几个马脚子也赶到了,经她对尸身一番检查后,得出结论,死者应该是在天明之前走到这里暴病而亡。
这时候,一名马脚子从死者的身上搜到一块流匪符牌,看着这块与朗和寨失火马厩一模一样的匪符,几个人心里再明白不过,马帮被同一伙土匪盯上已经好久了。
待众人七手八脚安葬好死者,一直在沉思状态的兰延春,分析着一路跟上来的匪踪和刚刚这名死者俯卧的方向,推断出前面马帮即将停歇的驿站,必然是凶多吉少。他把心中的疑虑跟巴特尔一交待,这个自认为打匪经验丰富的老赶马人,对兰家少爷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有些不以为然,但在表面上他还是满口应承会加以戒备。
日暮时分,马帮转出最后一个山丫口,巴特尔描述过多次的千碉古堡,终于出现在兰延春的视野中。
远处山坡上,一座巨大的如蜂巢般的石砌碉楼群,沿山脚而上,鳞次栉比的足足盖过整个山头。碉楼群四周山环水绕,绿树成荫,沟壑里的梯田依山顺势直连云天,一种气势恢弘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观,让第一次看见它的人惊得目瞪口呆。越抵近千碉古堡,与巴特尔并肩骑行的兰延春,越发现他一反平日里的沉闷,神情里甚至透着隐隐的兴奋。
马帮渐渐接近古堡,清脆的马铃铛远远的唤来古堡里的人们。
寨门口,早有等候的寨民肩挑背扛着山货,等在那准备与马帮交换货物了。
居住在深山里的这些居民,唯一能给他们运送物资的就是马帮了。只有马帮的到来,才会给他们带来外面世界的各种商品。看着马脚子们被人们簇拥着进入一个宽阔的场院进行交易后,牵着黑骏马走往驿站的兰延春,终于发现来自巴特尔身上的兴奋源了。
场院边上,在那棵苍老的核桃树下,一个穿着彝族盛装的美人,正把头俯在巴特尔的肩膀上,两只手臂紧紧地缠着他的腰身,身子微微的颤抖着,似乎在哭。他们身后,那些已卸下货驮的骡马,正四蹄兴奋着掀起阵阵尘土,一直扑到老核桃树上,惊飞站在树梢叽喳着的鸟雀。
月亮升起的时候,古堡迎接马帮到来的篝火,欢快地在场院中燃烧起来了。围绕在篝火旁边踢踏着舞步、唱着歌调的古堡居民与马帮汉子们打闹成一片。兰延春被好热闹的羊良才拽到舞场时,欢腾着的舞圈到了最高潮。在不断推挤涌动的人浪中,原本站在舞圈外的兰延春,瞬间被挤进里面去了。
正当他彷徨着不知该迈哪条腿,才能跟上舞动着的节拍时,萨容容温软的手从后面轻轻拉住他。她那双被篝火映衬得水汪汪的黑眼睛,在笑望着眼前局促的兰少爷。她紧紧牵住他的手,轻盈地带他旋起狂热奔放的民族舞步。在一闪一闪的篝火光影里,兰延春忘情的注视着眼前这张姣好的脸庞,内心里荡漾起一片又一片的柔情。这一路上,他的怦然心动,又何止这一次。两个人正自眉眼传情时,一曲终了。
这时,舞场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木嘎,手托着个大野花环径直向他们站立的方向走过来。木嘎来到萨容容面前,趁她不备,野蛮地一下将花环套在她颈间。在人们的起哄声中,醉得几乎站立不住的木嘎用他彝人的方式,单膝跪地向她告白:“美丽的姑娘,彝家的木嘎喜欢你,请接受我对你的情意!”话说完,他爬起身,张开双臂向萨容容扑过来。
萨容容被木嘎的突然袭击吓到了。还没等到他的拥抱近身,她已闪躲在兰延春背后,三两下的脱出野花环一把塞还给木嘎,羞红着脸跑出了篝火现场。
兰延春紧追着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木嘎的哭腔:“萨姑娘,木嘎是真心喜欢你!再不表白,我死了会遗憾。”
后来,据羊良才传报,木嘎在他们离开后,一个人蹲在舞场中央嚎哭了老半天,谁也劝不止。也不知借着酒意的他是为爱被拒而哭,还是为泥石流中丢掉性命的人和骡马伤心。
夜深深了,舞场上狂欢的人们逐渐散尽,喧闹的古堡慢慢恢复沉寂。
睡在驿站碉楼最高层的兰延春,怎么也睡不了。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一股浓浓的思乡情,乘着月色悄然爬上他的心头。想着清和城里病重的父亲,想着兰氏矿一双双含满期待的眼睛,想着这漫漫长途的各种艰辛,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他挣扎良久后,终于颓败起身,披衣点燃一支烟来到窗前。在烟雾缭绕中,他忧虑重重的俯瞰着窗下这片与家乡小城风格迥异的复叠式建筑群。
一阵夜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拉拢衣领后,把飘飞在清和城的思绪也收了回来。这时手指间的香烟也燃尽了,他刚要转身回床的时候,窗外突地亮起一道光芒,一条耀眼的弧线拖着长长的尾曳在瞬间划过古堡的夜空。
刚开始,他以为是流星的尾焰之光。后来,等看到落下光焰的古堡下方,有两行黑影分别从左右两边的树林逐渐向古堡里移动时。他马上清醒过来,这道突然逆起的流光,分明是在传递着某种联络信号。
他之前给巴特尔的警示,现在已经应验。当机立断下,他拿出董少白临别前赠予的勃朗宁手枪,对着窗外连发数枪示警。
跟着,古堡下面就传来交火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