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钓龟记
石头子公路上小点点,终于变成一个乌龟壳似的轿车,驶向夫妻塘来了。莲莲有些紧张,不断用不安的目光询问丈夫;她男人申茂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他双手交搭在胸前,舒展着两条浓重的眉毛,悠悠然地叼着根烟卷,望着越来越近的轿车,好象一个运筹帏幄的将军,等待着那轿车钻进口袋阵。
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阳光洒在申茂肌肉隆起的光板胸脯上,象是给他绛红色皮肤,抹上一层橄榄油;一行行水珠儿从他颈上胸前坠落下来,象滑动着一串串的珍珠——他刚刚下过水塘,在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一圈苇笆中,闱小捞子搞了点小把戏。他上得岸来,水面虽然依然清波粼粼,水面下的楼阁却已凤去楼空,那圆圆的苇笆圈儿,变成了阿拉伯数字中的〇。
“会惹祸吧?”莲莲忧心地说,“用小捞子捞几只放进去,还来得及呢!”
申茂甩掉手里的烟棒儿“跑到龟塘的苇笆里来钓龟,我日他娘!让咱这小鱼佬来钓钓大老倌吧!”
两天前的一个黄昏。这对儿水上夫妻正摇着船,往龟塘里洒龟食,乡长陪着地委办公室的黄秘书,到这承包了大队十亩水面的夫妻塘来了。黄秘书身穿四个兜的中山服,领钩钩得严丝合缝;虽然他头上那顶鸭舌帽,不断随着季节变幻颜色,申茂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了出来。莲莲没容黄秘书张开尊口,就在船上指着岸边的鱼篓说又是地委要招待贵宾吧?在篓儿里挑吧!”
黄秘书掏出手绢擦了擦眼镜,弓下身腰,挑了两条一斤左右的草鱼出来,让乡长给用柳枝串上。申茂在船上有些蹊跷,把脖子拧成麻花问道只拣两条?”
乡长伸长瘦瘦的脖子,把手卷成喇叭筒,高声喊道这回不是来弄鱼的,有重要的接待任务!”
这夫妻塘已经多次接待重要任务了:承包水塘的现场会啦,养鱼丰产经验交流会啦……从去年起,这夫妻俩拨出三亩水面。
试养青龟获得成功,县委、地委、省委来考察、观光的络绎不绝。申茂和莲莲的摇船的照片登在省报上,被当作回乡高中毕业生的榜样加以宣扬。浪漫是够浪漫的,只是接待任务招架不了。有一次,一个画报的摄影记者来夫袤坡采访,申茂放出去那条看鱼,塘的四眼狗,把那位记者的腿给咬掉了一块肉。夫妻俩为此賠偿了医疗费,可是却吐出了那口郁闷之气。此时,乡长又说有了重要接待任务,申茂那两只大眼珠子几乎努出了眼眶。他求饶地喊道:“乡长!请高抬贵手,我们实在没时间陪那些首长。请把那篓子鲜鱼,给首长带去,就算我们完成了任务。这还不行吗?”“不!这回是特殊任务!”黄秘书板着那张不会笑的木头脸,“一不需要你陪首长,二不在你这夫妻塘号饭,三不耽误你养鱼喂龟。”
莲莲在船上拧了丈夫大腿一把别得罪了黄秘书,“接受下来吧!”
申茂只觉烈火烧胸,嘴唇闭得更紧了。
莲莲看丈夫死鱼不张嘴,便替申茂回答说:“行啊!我们接待!我们接待。”她心里暗想:养龟养鱼的精饲料,要靠地委有关部门批条子——她生怕黄秘书卡脖子。
申茂见莲莲满应满许,苦笑了两声说广有事你就吩咐吧吩咐下来了:地委吕副书记,最近心里憋得慌,星期天想到这养龟的水塘里来钓青龟。夫妻俩觉得,这不会增加什么麻烦,连连点头应承。可是,黄秘书临走前,又提出一点要求:“你们要想办法,让吕副书记能钓着青龟,一个不嫌少,一巴掌也不嫌多。”说完,他提着柳条串着的两条草鱼,和乡长一块钻进一辆旧吉普车,径自去了。
这简直是一道难题。
晚上,夫妻俩守着一盏灯,琢磨开了让吕副书记能钓着青龟的法儿申茂骂咧咧地说:“送他俩龟算了!”
“人家不要,非要钓上来的。”
“玩?”
“玩。”莲莲说。
“我们还要伺候大老倌来玩?他跑哪儿去散心不行,非他娘的这儿来玩个毬!”
“钓着龟,可以延年益寿。”
“一个人虽说不难伺候!”申茂动了肝火,脖子上的青筋一跳,几片粘在脸上的鱼鳞飘落下来,“他钓回去一两只王八不要紧,后边会跟来一连队人。开了先例,这儿就成了钓龟场,咱们吃得消吗?”
莲莲说:“咱们跟他约法三章。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申茂只是拚命地抽着烟卷,他面前升起一团团烟雾,最后,把烫了手的烟棒儿一扔:“我真他娘的后悔,养哪门子乌龟!”骂归骂,倒底梁木比椽子沉,胳膊拗不过大腿,申茂和莲莲摇着船撒完鱼食后,丈夫先找来一块苇笆,穿上塑胶水裤下了水,先把苇笆插进视力看不见的水面之下,然后提了几只龟,放在那苇笆圈圈里。明天,吕副书记坐在河坡特定的位置上,不愁钓不起一只龟。
入夜,大鱼跃出水面的声响,不时传进塘边的小屋。
莲莲在床上说:“明天吕副书记来钓龟,该不该留他吃顿午饭?”
申茂没有回声。
“跟你说话吶!”蓮莲用胳膊肘撞了丈夫一下,“你耳聋了?”
申茂双手托着后脑,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月光洒进窗子,照在一张密麻麻的蜘蛛网上,上边粘住许多小虫儿,有蚊子、苍蝇和专门吸吮牛血的牛虻。一只浑身乌黑的蜘蛛,正在网上夜餐。冷丁,他摇醒刚刚入睡的莲莲说:
“看!真有意思。”
莲莲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蜘蛛吃蚊子,有个屁看头!”
“咱们这地盘上缺就缺这家伙!”申茂有滋有味地琢磨着,“水塘到处是黑腿花斑蚊子、尖嘴的牛虻、带翅膀的蝼蝼蛄……
唯独缺少戏弄这些玩艺的巧蜘蛛!”
水田营生十分疲人,莲莲翻过身去睡了。申茂两眼望着那蜘蛛耍弄着比它身量大上几圈的蝼蝼蛄。它并不象对待蚊子、蠓虫那样一口吞下,而是用无数细细的蛛丝,缠住蝼蝼蛄的大花肚皮,蝼蝼蛄使劲扇动翅子,想挣脱捆绑在它身上的缕缕游丝,那只乌黑的蜘蛛,趴在蛛网的间隙,一动不动地静看那嵝蝼蛄在网上颤来颤去;有那么几次,蝼蝼蛄以其庞大之躯的蛮力,差点断了网绳,但那蜘蛛仿佛睡去了一般,在离这个庞然大物不远的网丝上,随蛛网的震颇,悠悠然地打着秋千……
一片乌云遮住了朗朗皎月。
申茂睡去了,发出鼾声。
莲莲一向比丈夫起得早。她煮粥热馍,碗筷摆上桌子,见申茂还在呼呼大睡。他本想叫醒他快吃饭,好接待地盘上的第二父母官儿,看看申茂睡得死人一般,便独自风卷荷叶般地吃过早饭,穿起紧身水裤去下水摸龟。她心细如针鼻,万一那几只龟要是在夜里爬过苇笆,吕副书记来钓龟,就会一无所获。这龟们倒底比鱼们听话,都在水底趴着,莲莲用棍儿一搅动,不断碰到龟们的硬壳子上。
她直起身腰,觉着心中那块磨盘大的石头落了地。早晨的水凉得彻骨,她赶忙返身上岸,只听岸上一声吆喝,“把那几只龟都捞出来!”
莲莲愣愣地接过扔下来的小捞网,困惑不解地望着岸边的丈夫:“你想看看个儿大小?往苇笆里放龟的时候,你不是看见了吗,个顶个都够肥实的!”
“我叫你把龟放生到苇笆外边!“申茂瞪圆两只大眼珠子,粗脖子红脸地喊叫。
水中的莲莲愣上加愣:“这是干什么?”
申茂没回答,噗咚一声下了水塘。一把从莲莲手里抢过小捞网,开塘放龟。一边放生,一边不知在骂着哪头牺口。
“他娘的,两条腿的人,活得还不如一只多爪的黑蜘蛛!”“让那老家伙来钓金龟吧!”
莲莲醒过闷儿来了:“你疯了?你……”
“叫我装一回疯!”申茂在水里冷得打颤,青紫的嘴唇哆嗦着。
“呆会儿吕副书记来钓龟,你咋个应付法?“两个水人儿回到干岸上时,莲莲怯懦地问。
“他有杈到水塘来钓龟,就不许我这养龟人撒一回龟钓?不是我请他来的,是他自动来吞钓的呀!”
莲莲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提醒丈夫过去地区头头们每回来水塘钓鱼,都满篓而归。黄秘书知道水下苇笆的秘密这回……
申茂冷冷地咧嘴一笑:“炮迎头,我跳马,让我卧槽将他一军,试试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