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 牵骆驼的人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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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生和死,悲与欢,祸与福,苦与乐反差如此之大,真使人感到佛家的法轮旋转节奏失调,我主耶稣头上的灵光黯淡,古堡或寺院里的真主不真。如果用个跛足的比喻,它们的分配人生酸甜苦辣咸的本领,远远逊色于任何一个劣等法官,甚至于不如农村随便哪一位支部书记——不是吗?!

作家肖琦最近沉浮在苦恼的漩涡。他的悲剧绝对和天上的神灵、以及地上的支部书记分配祸福毫无关联。事情的起因并不大,1985年春天,他以一个搏击命运中的苦难而声名沸顶的残疾青年为模特儿,写了一篇小说。他在这篇作品中,扬弃了报纸上连篇累牋报道过的一些感人事迹,笔锋着力于勾画残疾青年心灵中的另个半球,于是他听见了这位残疾青年对人道、人性的呼唤,看到了他对正常人各种知能的饥渴索求。在小说不长的篇幅中,肖琦以浓彩重墨描写了一个佳木斯城郊的北国少女,出于对强者崇拜的心理,更出于对主人公的怜悯和同情,千里迢迢奔往残疾青年的故乡——华东。这位北国少女用纯情热雨,滋润了他干渴的心田,当他生平第一次获得作爱的快乐时,不禁惊喜而颤栗地喊出原来是这么有趣,到今天我才知道太阳是圆的!”肖琦套用了小说尾语《太阳是圆的》为题,发表在一家《新生代》的文学期刊上。

一石掷水,激起圈套圈的涟漪。反响之大,大大超出了肖琦的意料。一叠叠读者来信,摊开在他的写字台上;通过各种渠道传来的小道消息,震响着他的耳鼓。说好的,说坏的;谴责他性描骂的,指出作品丰富了“人学”的;有呼吁“救救孩子”的,有评析小说积极的开拓意义的……议论纷呈,不一而足。其实,了解这篇小说寓意的莫过于作家自己:他写《太阳是圆的》,不外是展示人的生命之圆周。在他看来,人的心灵可以比作为圆心,他半径划向的每个圆点,都是组成人不可欠缺的元素。肖琦在写这篇小说时,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是一次奇特的心灵的旅程,和世俗伦理不无相悖之处;为了防止个别文艺长官和某些评论家的挑剔,增加作品的安全系数,他狠心地删去了采!访时,主人公向他袒露的许多细节,而把这位残疾人和北国少女的作爱场景写得既真实又朦胧。这时,他觉得这个残疾青年肖像,既是报纸上描写的生活强者,又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搏击机器”——两个半圆合在一起,围成了人的圆周。

不久,他荣幸地被省委主管文教口的魏副书记召见。虽然,肖琦并不知道召见他的内容,却下意识地感到两腿揣铅,心情沉重,以至走过门岗时,忘了掏工作证。门警还算独具慧眼,认出这是常常出入于省委大院的名人,嘴角闪过一团笑请进!”

省委大院里种的都是合欢树。郁郁葱葱的绿叶,象是挽住了天上的彩霞,嫣红粉黛相间,若同无数娇羞丽人,窥视着一个个的楼窗窗口。这多少与楼窗里沙发或藤椅上坐着的人,气氛有失必要的谐和,大腹便便的臃肿身体,过早卸顶的头上光圈,特别是那些严肃过人的面孔,都和这一蓬蓬出水芙蓉般艳美的合欢花,显得毫不相干。不过,魏副书记魏峥应当算个例外,他是省委常委中最年轻的一个,敦敦实实的身体,炯炯的双目,他曾大刀阔斧地领导过全省工业改革,是省委大院中少有的几个开拓型人物之一。肖琦曾用他那支饱蘸着感情的笔,写过魏峥的系列报告文学,并把他比喻成为一株生机勃勃合欢树——因为他曾象彩虹一样耀眼,成为全省家喻户晓的省委书记。后来,据说是因为魏峥的刀斧抡得太猛之故,不知制肘的力畺来自大院,还是来自中央,反正魏睁被调到了文教口主政。省文联是他的下属单位,肖琦和他的接触频繁起来,省图书馆落成典礼,他被魏峥点名要去陪他剪彩;省里只要有外事活动,肖琦必定是宴会上的陪客。省里的同行曾怀着酸甜苦辣皆而有之的复杂感情,说肖琦是”走了红运”,肖琦却常常因为这些场面的应酬,而深感头痛。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他甚至觉得魏峥那把曾经虎虎生威的板斧,在文教这块软塑料泡沫上,没砍出叮当的响声;作为一个响当当的省委副书记,生命正在萎缩,手中利刃正在钝锈。

“我很忙,十分钟后要开常委会!”魏峥在办公室的外套间,会见肖琦时说不过,你是聪明人,也许用不着我多说。”

“您是说……”

“你的《太阳是圆的》。”

“您读过了?”

“我喜欢你行云流水般的文笔和字里行间闪烁着的才气。”肖琦自谦地说篇篇有笔涩墨疏之处,希望魏书记……”“这些都不是症结所在。”魏峥喝了口茶,扫了一眼窗外火红的合欢树,似在斟酌着词句;沉了好一会儿,把目光重新转向了肖琦说,“你这篇东西的立意,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一点?!”魏峥吹了吹热茶,没喝,又放回到茶几上,“当然啦,一位中央领导同志讲过,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都是作家的视野领域|可是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作家,总该和时代主旋律扣得更紧一点。你说对吗?”

“我是这么想的,工农业改革已有众多的作家去写了。惟独人的意念变革,由于是敏感地带很少有人涉猎。”肖琦坦诚地说,“能不能这样比喻:这是一挂马车的两个轮子,经济改革的轮子飞快地转动着,而这边的轮子似动不动,这样下去,会不会拧坏了那根车轴?”

“说清楚一点!”魏峥似已听明白了肖琦的话,但是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你知道吗,所有的比喻都是跛足的。”

肖琦皱眉想了想,觉得难以用明快的语言把它直接阐述淸楚;而帽戏已经开锣,压轴戏也必须登场了,他只好喃喃地说:“我指的人的知能全面复苏。“文革”把人碾扁了是个事实。如果再往前追溯,我发现我们列祖列宗年代的太阳,也是个缺圆体。那缺圆之蚀,从古老蛮荒的岁月沿续下来,人的影子也变得残缺。我想,也许只有人的全圆,才能支撑起另一个车轮的圆弧,让它和经济改革的轮子一起转动,产生马车奔跑的高速度!”

“又是比喻!”魏峥茶碗盖儿轻轻响了一声。

“过去您大刀阔斧地领导工亚口改革时,经常讲配套工程。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可能比您说得更宏观了一点!”肖琦索性跳河一闭眼了,他把魏峥过去说过的话,当成了注解这绝不是一幅抽象派的画儿,也不是现代化的电子音乐,我……我……我相信您既看懂了,又明白了我的意思!”

挑战!完佥是无窓识的挑战,肖琦的话,一下使和谐的气氛,变得有失轻松了。魏峥敦敦实实的身体,在沙发里扭动了一下,推开茶杯站了起来,他似笑非笑,似想非想,眼睛盯着窗外的合欢树,背对着肖琦说道:“我搞大工业的配套工程,搞得快了半拍,这首曲儿就唱砸了。肖琦,真理走快一步或走慢一步,都可以成为谬误。你明白吗?可惜,今天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去开常委会!”

其实,这是肖琦下台阶的最好时机,他只要说“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魏书记的意见”,或者说“也许是我走得太远了一点”,事情可能就此了结。因为肖琦已经分明从魏峥的话音里,悟出了书记召见他的用心:迫于舆沦,也可能迫于压力,向他打打招呼,走走启发诱导的过场,以便事态扩大后,向有关方面作个交代。偏偏肖琦改造了二十多年,虽丟了不少东西,却没有改掉执拗的秉性,他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不解地询问魏峥说:“您说,完善我们的人道主义,不是我们主旋律中的一个应当加强的音符吗?我们报纸上刊登残疾人的模范事迹,大书特书,但他(她)们的痛苦呢?他们的欲求呢?我填补的是人的另个半圆,驾他(她)们的痛苦与欢乐。魏书记,我觉得…我觉得我写得还很不多…”

琦询问时的姿态可谓虔诚。他本来就微微弯弓的腰,此时弧度更大了些,就象一个被放大了的直立着的龙虾。他平曰口才很好,今天有些口纳。他希望魏峥能支持《太阳是圆的〉,至少不要把它列入旁门左道之列。

魏睁回过头来,毫不含糊地对他说道:“你今天太过分了。对人性和人道问题,我们是有理论依据的,回去好好清理一下思想,写个检查,让文联党委转给我!”

门砰地一声,魏峥走进了办公室。

肖琦傻了眼了。当天晚上,妻子安雁下班后,给他带来另一个讯息你知道吗,妇联的几个头头说你的小说诋毁了那位残疾人的榜样力量。”

肖琦心里火上浇油,不禁叫道:“难道只能写他是台机器?”“你别炸窝。”安雁象法官宣布囚徒罪状一般地说她们说:“婚姻法里尽管没有遏制这种婚姻的文字,可也没有倡导这种畸形婚姻的条文,说你是以美丽的词藻,掩盖着践踏妇女权益的实质!这是把一朵鲜花插到了牛屎饼上!”

“还有什么罪名?”肖琦喉头上下蠕动着。

“剩下的没有前两条碜人了,不过也够扎耳朵的,她们说,无法知道一个接近全瘫的男人,如何和那北国少女同房。这些老太打哈哈地凑趣了半天,谁也没能说出干那事的办法来;所以他们既嫌你残踏了女权,又嫌你写得太模糊。还有个老太太猜疑说:‘肖琦把那一段写得那么诗意,一准是把他和安雁那张床,搬迁到那残疾青年家里去了’”。

“庸俗透顶。”肖琦烦矂地擂了一下写字台,墨笔从笔架上滚落了下来,又从桌上滚到了地面上。安雁把笔捡起来插进笔架,柔声说:“你的肝不好,应该抑制自己的火气!”

肖琦追问道:“你是怎么回答那群娘儿们的?”

“我?笑笑了事。”安雁回答。

“骨头就那么软?”肖琦瞥了窭子一眼。

“我的书呆子,那些长头发的妇联头头,一芊以上是省里各部门负责同志的夫人;我这个小小宣传科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她们手下办事,何必去捅那马蜂窝!”安雁撩了撩颈上的卷发,下意只地看了穿衣镜里的自己一眼:“让那些长舌妇去说吧,我当面点头应着,以示对她们的尊重,让她们虚荣心得到满足,我身上不是少不了一两肉吗?”说着,她顺势坐在了肖琦的腿上,把写字台上的一面小镜子,举到肖琦面前。

镜子里出现两张相贴着的脸儿。肖琦那一头象野马鬃毛似的浓发里,夹杂着一根根白色发丝;他眼角的鱼尾纹,放射状地爬向鬓角和脸颊,展示着他已经秦完全全是个中年男子汉了。安雁的脸则显得比肖琦年轻许多,除了额头有浅浅的断续纹络外,几乎难以找到岁月催人的痕迹。她的鼻子鼓而直,眼睛水灵灵的;菱角的嘴唇上口红抹得十分艺术,既显示出血色,又叫人看不出那是装饰品之功。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里汇合在一点。肖琦躁气消退,还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我同岁,脸色怎么差这么多?”

“奥琪抗皱霜的力量!”

“你的头发还没一根银丝呢!”

“华姿洗发精的作用。”

“不是这两家公司拉你当义务广告员吧!”

“我只给肖琦当活广告,我是他的妻子!”

“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你!”

“当有一天,你这样端详另个女人的时候,我就去自杀。”“胡说些什么!我们是患难夫妻,天下没有什么分解剂能把我们分开!”

安雁应该对此深信不疑。他和她齊经在极端困顿的日子相濡以沫。1959年反“右倾”开始后,安雁下放到一个山区林场,象命运注定要和他结合一样,她在那个山旮旯里碰到了正在改造的右派肖琦。她在读“师专”的时候,曾因喜欢肖琦的小说而给这位青年作家写过一封装有她照片的信,但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这对安雁的自尊心是个严重的挫伤,她恨自己的自轻自贱,更恨肖琦自视为天之骄子。不知为什么,来林场后当她看见肖琦肩上扛着沉沉的木头,沉默无言地走着他的漫漫长途时,她的一切忌恨都消失了!已经深埋了几年的感情,重新在内心骚动。

当时“右倾”在政治档次上高于“右派”。“右派”干苦力的活儿,她干动笔杆的活儿广右派”搬运木料,她当统计员。她很快发现了瘦高的肖琦的超人诚实。比如:从伐木现场到木料场扛木料,他总是扛又沉又粗的,这种诚实在数字中没有显示,因为粗、细、轻、重都在她笔下的表格上出现个阿拉伯数字!但是在安雁心灵的天平上,肖琦却占有了分量。她审慎地观察着肖琦,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用眼波和他招呼,偷偷更改着肖琦的劳动数字。肖琦对此茫然无知。大概是1961年的秋天,肖琦穿着一件蜈蚣扣儿的中式蓝布褂子,把一根沉沉的木料扛到集中点时,安雁才对他第一次袒露心扉。

“喂!你不必再扛了。”她拦在离他有两步远的地方。

肖琦懵懵怔怔地回答我才扛第十七趟,还差三根才完成定额呢!

“不。你已经扛够二十根了。”安雁凝视着他汗洇洇的脸。

肖琦固执地说:“你记数记错了,我——”

“我记忆力出奇得好。”安雁截断他的话说我写信给你那天,是1956年的‘七一’肖琦坠入了十里云雾之中你是不是神经上有点……”

“我没神经病,你可能有健忘症!”安雁看看四周无人,以她伶例的口齿,用最快的速度告诉他那封信的往事。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现在而不是过去。

肖琦恍恍惚惚记得有这宗事。当时他少年得志,女孩子追求他的信件极多。他认为第一次来信就寄来芳照的姑娘,有失稳重和矜持,因而没有给安雁复信。此时,安雁脉脉含情地站在他的面前,他顿感当初亏对了她的一片挚情;处理事情有失稳重的不是她,而是当时自命不凡的自己。“记起来了吗?”她问,“有这么一回事。”

“为什么连照片也不退给我?”

“一句话说不大清楚,那就找个时间说说吧。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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