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牵骆驼的人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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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小司机不能理解莫华的心思,还想向他讨教,但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莫华已经闭上了眼帘。他疲惫、苍老,眼窝上下结满蛛状网纹,象个走累了的行者,靠在椅背上憩息真怪!这个老头儿早起就犯困了!小司机心想。当他有意无意再往后视镜里投去一瞥目光时,莫华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他那双凹迸去的眼睛,目光炯炯地对着后视镜,似在看镜子里他自己那双眼睛。“真怪!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小司机正在纳闷,莫华突然开口了。

“车往左拐,先拉我去纪律检查委员会广!

“您……”

“这儿有我的老战友,我闷得厉害,想去找他聊聊天,呼吸点新鲜空气。”

离开“纪委”时,他象喝醉了酒似的,脸上涌起暮年少见的红光。他听见一个生命力极其强大的心脏,在有力地怦怦跳动。虽然,他眼睛里看见一张张灰色的网,但也看见了斩断这些灰网的利剑。下班归家后,他迫不及待地把他的感受告诉陆梅,他希望陆梅能象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跃而起;可是陆梅反应十分冷淡,她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就围上围裙下厨房了。莫华追到厨房,抄起切菜刀说:

“喂!今天我当主妇。”

陆梅翻翻眼皮,一把夺过莫华手中的菜刀。

“对呀!网怎么大,也罩不过天来,天是永恒的,网会烂成一堆乱麻头的!对吗?”

陆梅在菜板上切着小水萝卜,发出“当当当当”有节奏的声响。

“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安静一会吧!”

“你和我都应该是剪网的人,而不是结网的黑蜘蛛。”莫华笑得十分开心,他为找到这个形象的比喻而高兴。

“我很累。”她说。

“让我来。”

“不行。我从有记忆那天起,家里就对我灌输了贤妻良母的教育。要是在贝满女中毕业后,北京还没解放的话,我报考的将是燕京大学的家政系。”

“你没上成大学,也够上贤妻的标准啦!”

“你可不能算是个模范丈夫。”

“提点不足,我努力争取么?”

“你总强求别人和你一样,你该叫我退休。”

“瞧!老调又来了!”莫华开导她说:“早上你不是高高兴兴走的吗!怎么……”

“高兴!我真高兴。”陆梅走进过厅,打开了“九九九〇”,里边传出来贝多芬的〈悲怆〉交响乐章。她不愿意和莫华争辩,便用死者留下的旋律,来驱赶活人的声音。莫华虽然有点扫兴,对陆梅的话也并没有多想:她常闹点小脾气,闹就闹吧!只要她心灵上那把火重新燃烧,就是胜利。

这种相对的平静大约过了两个多月。这些日子,莫华重新鼓起了刚扛枪杆时的牛犊之勇,抡圆了“板斧”,在公司内部削派性,掸灰尘,破”蛛网”…因为该做的工作太多了,他常常睡在党委办公桌上。每天深夜零点,他准时给陆梅打电话,除了解释他因工作忙不能回家的原因之外,都要询及芳芳的消息;但每次在电话里得到的回答,都是三个字。

“没来信。”

“为什么?”

“一定是她很忙。”

“连写封家信的时间都没有?”

“你太婆婆妈妈了。反正飞机没有坠入大西洋里;要是出了空中事故的话,死亡通知书早就寄到你手边了。”电话断了。

一个星期天,莫华回家去看陆梅,他第一个印象,就是她胖了,她那双本来就很好看的大眼睛,显得更加妩媚深邃。莫华是有意和她开玩笑呢,还是他真的被陆梅的眼睛撩起了暮年的情思?莫华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这个年过六旬的人,居然象初恋时那样,吻了吻陆梅象秋波一样的眼睛。

陆梅推开他说:“都多大年纪了,还……”

“你的眼睛真好看,还和你年轻的时候一样。”

“别说胡话了。”陆梅很熟练地揿起她黑发中的一缕白发,“你看!都出银丝了!这是袞老的开始。”

“你染染那绺头发吧!”

“我还嫌我白头发少呢?”我不希望你老!

“我希望我一眨眼就成老太婆。”

“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呀!当初,你曾对我说过。但感我们总年轻”莫华提示她说在我印象里,你是一个富有进攻性格的人,向我发动的爱情进攻,就够厉害的。”

“那是往事了。”陆梅轻轻叹了口气。她忽然象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停下手里穿梭般的毛衣针,眨眨眼睛说:“老莫,咱们还是谈谈现实问题吧!”

“关于芳芳的?”

“不,是关于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脸都胖了一圈了广莫华说看样子你生活得很愉快么!”

“我心绞痛。”

“心理作怪。”莫华晃晃弯把儿的杜梨木烟斗,他准备抽烟。陆梅“噗”的一口吹灭了莫华手上的火柴我是冠心病,医生叫我先休息半年。“我……我已经在家里休息一个月了。”莫华愕然地望着她。

“这是‘小炸弹’。医生给的急救药莫华拿在手中看了看,是瓶装的硝酸甘油片!“这是假条。”

莫华仔细看着假条上医院的公章。

他很诧异:记得他出狱后,她和他一块去医院做过心电图,有冠心病症状的是他,而不是陆梅。那个老大夫曾诙谐地对他说广老同志!要是能有人发明一台现代化机器,把你们夫妻俩的心脏给‘中和’一下就好了。她的心脏是头流的;你的…你的……”老大夫没有用“末流”这个字眼,举起五指中的小指,用它比喻莫华心脏的现状。现在可倒好,后来居上一陆梅的病反而比他还要严重了。莫华当然知道那条谁也超越不了的自然法则:人都是从无病到有病到死亡。但他总感到陆梅的病来得太快了一点,似乎没有量变过程,就产生了质变,这使他感到有点蹊跷。

“你在想什么?”陆梅对莫华的沉默很敏感。

“让我说实话,还是说谎话?”莫华不等陆梅回答,就直冲冲地说我有点纳闷,前两年你心脏还是头流的,平常我也没看见你有气闷和心绞痛的症候,今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梅扔了手里的毛线活,红头涨脸地站起来过去,我申请退休叫你给搅了,就算是你做对了;现在我有假条,你还这样挤兑人!这……太过分了吧!

莫华笑脸相陪你不是不了解我这个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是怕你直线没走通的事情,绕个圈儿和我打游击!我也知道,这年头凭你的身份和本事,甭说开张半年休息的假条,就是休息三年五载,也不难找合法的侬据来!但是,那不是我们应当做的!”

家庭一度出现的和谐气氛被打破了,周期性的痉挛症又开始了。平日十分贤淑的陆梅,此时,蛾眉高挑杏眼瞪得溜圆,朝莫华尖声喊道你……你……老莫,真是太……太……不体谅人了。我留在家里照顾你,让你多活几年有什么不好?看看人家不用妻子说话,当丈夫的就主动主动你…你是怎么了,难道没长着眼睛?非得逼着我去坐那八个小时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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