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莫华所以惧怕寂寞,并不单纯因为这儿万籁无声。抗曰战争期间,有一次,队伍被日军包围了,他腿关节被打伤后,爬到一个深山幽谷的洞穴里,独自生活了半个多月。那时节茛华并不感到寂寞,他靠在滴水的岩壁上,吃着他爬到洞穴外采摘来的浆果,还兴冲冲地小声唱着:
八路好,八路强,
八路军打仗为老乡,
曰本鬼子侵略我们中国,
八路军扛枪打东洋……
眼前,这间单人牢房比那滴水的岩洞要强多了。这儿有洋灰床,洋灰凳子,洋灰马桶,不用出去觅食,会有人送来窝头菜汤,用不着走出屋子,就能解决吃喝拉撒睡的问题,可是莫华感到难耐这儿的寂寞。
道理十分简单,他的大脑皮质并不因这儿的死寂而停止片刻的活动,正好相反,在这看不见日月星辰,听不见庄稼拔节上长声响的世界,人的大脑反而更加兴奋,流逝了的往事,象三峡之水,汹涌澎湃,不断冲撞他的心扉,使他的心里几乎难以容纳下那么多的东西。记忆的狂涛,把他从在雁北山区光屁股蛋的年代,一直带到宝塔山下的延河;又从延河之滨流向北京天安门前的金水桥畔;宣到记忆的浊流,驮着他心灵上的风帆,驶进这个死水港湾——并不应当由他占有的单人牢房为止。
鲜花。
枯草。
霜雪。
硝烟。
刺刀。
大炮。
血搏。
廝拼。
欢乐。
悲凉。
批斗。
囚车。
莫华一遍又一遍回味的东西,使他魂儿常常游离开自己的体壳!最撕裂他心肝的一幕,发生在风暴乍起的日。那是一天上午,他忧郁地踯躅北京街头,随着一阵红卫兵歇斯底里的狂呼乱叫声,街头上驶过来一辆游街示众的囚车。莫华本来无心观看这悲苦的时代戏剧,因为在这疯狂的年代,谁都可以成为悲剧中的主角!但马路上的行人,不知谁惊异地喊叫了一声:
“瞧!是彭大元帅!”
莫华就象被钉子钉住了双脚一样,一下就迈不开脚步了。扭头看去,一辆敞篷吉普车上站着的正是彭大元帅,儿个男女“勇士”往后扳着他的胳膊,拚命地向下按着他的硕大头颅!可彭大元帅的脖颈似乎是钢浇铁铸的,任凭那些“勇士”们怎么卖力气,彭大元帅依然昂首而立。莫华仿佛心跳停止了,血液凝固了。记得,几十年前,他担任彭总警卫时,彭总不知为什么最爱听他唱民间小调《走西口》,他唱膩了,可是彭总却还想听延安阔别之后,莫华只是在天安门前接受他的检阅:现在他虽然依站在敞篷吉普车上,但早已不是国庆盛典阅兵时的彭大元帅。而是串街走巷的示众之囚。莫华屏住气,仔细地端详着当年跃马横刀的开国元勋,彭大元帅目光坦荡,时而两眼目视前方,时而环顾马路两旁围观的人群……
莫华很希望彭大元帅能看上他一眼,哪怕是千分之一秒也是好的。他在纷乱的人群中,追逐着缓缓而行的囚车;但很遗憾,彭大元帅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彭大元帅昂首眺望着灰暗的天空,那儿有一群白鸽在天空中翱翔,那“嗡嗡”的鸽哨声,在嘈杂的口号声中显得悠扬动听……
咸而苦的泪水,从戎马倥偬几十年的男人脸上流了下来。他无力地靠在一棵槐树干上。片刻之间,他返身跑到一家店铺前的高台阶上,透过蒙蒙泪水,望着那辆囚车,一直到它消失在潮水般的人流中为止。
彭大元帅的目光是安静的。
莫华望着铁栏的眼睛是充血的。
彭大元帅的神态是坦荡的。
莫华则象被关在囚笼里的狮子,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
当他感到浑身疲累坐在那把水泥凳子上时,莫华感到了内疚。
寂寞重新占有了他。
清冷笼罩牢房的每一寸土地。
他忍耐——拿出全部力量。
他盼望——苦海中的日出。
他一次又一次地数窗上的铁栏:一二三四五六七:他把叫他交代罪行的空白材料纸,都贴在胸膛上。
他还是感到冷。终于他清醒过来,这儿不是牢房,使他一连打了两个冷颤的,是北海的夜风。
月亮升上了中天。
鱼儿跃出水面。
平静的海面出现涟漪的波影,一圈两圈……
死寂被鱼儿跃水打破了,莫华的心也荡起层层波涛:那一张两张、十张百张的东西,不再是御寒的手纸——莫华古铜色的军用皮包里,装的都是“大团结”的钞票。他从财务科出来走进党组办公室时,头发已经一色银白;
“我补交这十年的党费。”
“老莫!这是补发你的工资。你……”
“我不当暴发户。”
“你受了十年苦,家里你要添置很多东西。”
“我想生活得清淡些。”
“老莫……”
“别罗嗦了,开收据吧!组织上考虑你的生活安排……”
话还没说完。莫华“哗啦”一声,把钞票倒在了桌子上。他拿了少许几迭,装进皮包里!不等拿到收据,转身出了屋。
还是那幢小搂。
还是那几棵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