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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长笛

奥地利一曲

维也纳长笛

当我在稿纸前回顾在维也纳的光阴时,我的耳畔鸣响着苍凉凄婉的长笛之声……

笛子在我国演奏家手中,常常是欢乐的、跳跃的,如同早春解冻的溪水,撒着欢儿蹦跳而下,给人的心灵留下春的斑斓波光。可是这位名叫查穆赛尔的长笛演奏家,却像是在描绘大自然中秋天的落叶、初冬的微雪,不,他在用悲凉的旋律塑造着一尊冬天的雪雕。

赠送我这盘磁带的奥中友协副主席燕珊女士,不知这位查穆奉尔故里在哪个欧洲国家,但她认为笛声中有描写阿尔卑斯山的音符,有奥地利无垠的草地,有维也纳古老的建筑,有维尔茨堡绿色的雪……她送给我这盘磁带的目的,就是要我记住欧洲翡翠一奥地利。

我能够忘却吗?那终年头戴银盔的阿尔卑斯山!我从联邦德国波恩抵达维也纳的第二天,就和从国内访奥的文友徐怀中、张洁、苏叔阳、陈丹晨、苗得雨,投到你的怀抱里来了。

记得,那是一个清寂的晚上,阿尔卑斯山上冷月如钩,天地之间只有那把为阿尔卑斯山梳理白发的弯梳,倒悬在无限深远的天际。

“真冷!”张洁哆嗦着。在盛夏的7月,奥地利遍地浓绿的时节,她穿着一件羽绒大衣漫步在旅舍旁边的小径上,还挡不住阿尔卑斯山的幽寒。

“我喜欢冷,讨厌酷夏!”我毛衣外边,只披了一件“长城”牌风衣,“但是我最讨厌的是‘倒春寒、北京刮起迷人眼睛的风沙。”

“你是不是在影射什么?”张洁问。

“随便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反正春冬交替之际,倒春寒在自然界里经常发生的。”我说,“它是否符合人类社会由寒转暖的回流规律,我无可奉告!”

张洁笑了起来:“你真够‘油’的!”

“但我向往的是文学和真诚!就像《爱是不能忘记的》那种真诚!”

“就像阿尔卑斯山的白雪!”

“你说文学圈子里,谁最具备这种素质?”

“巴金!”她脱口而出。

第二天早晨,我隔着窗玻璃仰望阿尔卑斯山,真的想起了文坛魁斗巴老。阿尔卑斯山比起昆仑和“珠峰”,并不显得那样巍峨,这正是巴老的身量;覆盖在山上的银冠,不是挺像巴老的白发吗?

我们下榻的旅馆被称为施蒂里亚州的滑雪者之家,绿色的森林带中,有一条长长的滑雪跳台。据说,每到欧洲大雪纷飞时节,我们下榻的床位便被滑雪者包住。那些闪耀健美青春的男男女女,将从眼前海拔1600多米高的山脊滑道1腾空而下。夏季这儿也不寂寞,周围皆是林网,一些寻找绿色的旅游者,或者是奥地利休暑假的学生,常到这儿小住,或野营,或攀山,或到附近乡野寻趣。

富于幻想的人,在这儿到处可以拾梦。黎明寸分呼唤你的不是钟声,而是百鸟和鸣;静夜时,教堂悠远而凝固了的钟声传来,你可以想象自己已升入了天国,俯视人世间的纷繁角斗,在梦里尽情勾画着你走过的风尘驿路。睛天时,你遥望阿尔卑斯山巅,会看见白云和白雪的亲吻;于是你感到天地之间的浑浊顿时消散,宇宙像块晶莹透明的大钻石。你往绿色中走吧,长尾巴松鼠会突然跃身树冠,使你感到可笑之后又有些心冷,因为你使它感到可怕;小小的低级动物不愿与你这位万物之灵的人为伍!如果你仍贪恋森林之绿,固执地向林莽深处探寻,敞开胸怀的森林会呈现给你各种原色:墨绿的冠,赭黄的干,榆紫的皮,淡紫的叶,以及在绿色覆盖下,一朵朵呼唤着阳光照射的红色小花……人体外在的任何装饰美,在大自然的底蕴面前都变得黯然失色;于是你又会悲悯感叹大自然的深厚和奇伟,人的简陋、苍白和单薄。

记得,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我看到过一条小河,河畔野花的色彩固然使我惊异,但更使我心魄为之震撼的,却是那充满了无限生命力的河水。河面不宽,河水不深,但不知它哪儿来的力量,却像奔跑着的袋鼠一样,水花不断地翻腾跳跃,雪白的浪花飞溅得老高。它的源头来自哪儿?它的原动力又在哪儿?我沿着弯曲的小河河堤,寻找过它的母体。真蠢!它的母亲就是阿尔卑斯山呵!从她乳头上流淌出来的乳汁都是湍急的、追求的、浪漫的、引人入梦的童话境界。

如果你感到梦幻过于虚飘,想回到人的现实中来,那也非常方便,只要你从绿色走向蓝色,那就能从梦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阿尔卑斯山的天空常常净如水洗,蓝色能引导你走出森林,沿3形的山路向下漫步,就能看见一幢幢红色的屋顶和尖尖的教堂的塔针,那儿名叫穆劳。

它是个村?还是个镇?抑或是座小城市?随便你去判断。说它是个村镇,它麻雀虽小五脏倶全,并不太长的街道上,各种商店都有;说它是个城?它毕竟小得不能再小,一条浪花闪闪的小河,把它一分为二,站在高处鸟瞰,能把它的全部尽收眼底。尽管它在奥地利的版图上,可能找不到符号和标志,但这儿是奥地利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黑山公爵的故乡,是奥地利炼铁业的发源地。据说,公爵的家史开篇颇有色彩,它联系着一位续过6个男人的女人。不知这位魔女有什么高等巫术,前5个男人因病而死,唯第6个.男人走进她家园时,她死在了他的前面。这个“第6位”男性,就成了黑山公爵家族的祖先。他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在奥匈帝国之后,他的家族显赫一时,虽历经岁月沧桑,至今仍家喻户晓。其家族仍是当今上层巨富。

有一天,奥中友协的燕珊女士,带中国作家去百公里以外的弗埃特里茨古堡去欣赏古堡音乐会。使我始料不及的是,这座远离穆劳的古堡,也曾是黑山公爵的领地;直到前不久,黑山家族才将它卖给了由美国和联邦德国联姻的财团。这座古堡外观上像是一座小城,城角上有高出楼房的圆筒形堡垒,褐色巨石盘叠成古堡外墙,门口铁栅栏上的漆皮虽已斑驳脱落,但仍能看出当年的威严。我们沿缧旋形石阶步入古堡的地下室,那儿是中世纪战争中处置战俘的地牢。墙上挂有手铐脚镣之类的刑具,地牢中心还有一口枯井,井口设有类似像煤矿下井一样升降的罐笼。当年这儿是地牢中的水牢,足以见得欧洲中世纪互相掠夺之战的原始和残酷。当年,公爵们在古堡内宽敞的大厅中,温文尔雅地踩着小步舞曲跳舞,而他们脚下的地牢和水牢中,战俘们则在被折磨中死去。

当然,世界上各民族间的流血战争以及不流血的政治厮杀,都和仁慈二字离得十分遥远,但这座古堡地牢留给我的直感,仍觉欧洲的吞并之战,比东方世界更为原始,也更为野蛮。据欧洲史书记载:由于中世纪的畸形元老院的僵化统治,使得欧洲历史发展进程延缓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启蒙主义诞生为止。长时间野蛮的奴隶加屠夫的战争,给整个欧洲增添了血腥气味。这座中世纪传留至今的古堡地牢,不是形象地启示我们这一判断吗?!

走出地牢,参观古堡每一间厅室,虽然布置得富丽堂皇,具有欧洲式的典雅和谐,但仍使我的感情上抹不掉地牢的影子,因而张洁悄声地对我说:“幸亏今天住在附近的旅馆,不然叫我们在这儿下榻,那可是要了命了!”

“我也感到很压抑。”我说,“可是在压抑当中,也不无启示。”

“什么启示?”张洁非常认真。

“人家愿意展示野蛮和丑陋。我们则不习惯于亮出家丑。比如刚刚过去的那个‘最最’年代,自相杀戮时使用的刑具,不是并不比这地牢中的手铐和脚镣逊色吗!”

“说得太对了!”张洁说,“这是理性的发言。”

“试想,这座吉堡的主人若是位中国人,很可能怕产生压抑或精神不快,而把它粉饰成漂漂亮亮的游乐场,那还能给人提供点什么思考呢?”我说,“巴老提议成立个‘文革’博物馆,对整个民族素质的提高,很有意义,可是未获得响应,真是怪事!”

“怪吗?”张洁诡秘地笑了笑。

如果没有音乐旋律突然而起,我和她探讨的问题可能还会深入下去。这时别开生面的古堡音乐会开始了。在死牢的上面是活生生的世界。除了中国作家,还有身穿绿色长裙的女主人,以及她邀来演出的乐队。

奥地利不愧为音乐之乡,来古堡演出的成员除了第一提琴手,是维也纳爱乐乐团退休下来的乐团主席威廉徐普纳先生之外,其余皆是业余音乐家,其中有教授、医生、飞行小姐……他们从奥地利各地来古堡消夏,一支乐队便组合起来了。他们演奏了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奥和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以及约翰施特劳斯等著名音乐家的作品。优美的旋律牵引着我的思绪,穿透古堡石墙,飞向婀娜多姿的多瑙河,飞向古老典雅的维也纳,飞向森林,飞向草地,飞向田野……

奥地利是美丽的,而音乐又使奥地利风韵倍增。记得,在国内中央电视台每每播送“世界名曲”中的奥地利作曲家作品时,背景常常出现恬静而充满诗情的萨尔茨堡。那无人走路的林间小径,那穿着红衣衫在绿野上奔、跑的孩童,那清澈见底的溪流,那引人发怀古之幽思的尖顶、教堂……这些跳跃在音乐旋律中的宁静画面,常使我如醉如痴,继而像是被洗涤尽了人世陈俗的赤子一般,在一片谧静之中返朴归真,心灵得到净化。

在古堡音乐会旋律仍在耳畔萦绕的第二天,我们真的来到了萨尔茨堡。这儿是当今奥地利音乐的神圣中枢,也是世界音乐圣地。每年盛夏时节,总有70—80个国家的乐队和“音乐痴呆症”患者,光临萨尔茨堡,演出或接受音乐的洗礼。这个风习,并不始于现在,早在1920年“萨尔茨堡音乐节”时就享誉欧洲了。落成不久的音乐大厅内,有2170个座位。世界著名的声乐指挥赫伯特卡拉扬在新落成的音乐大厅主持了开幕式,当天上演出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

由于音乐的巨大引力,许多旅店在7—8月份挂出客满的牌子,整个萨尔茨堡似也承受不了人流的压力,在城堡上也有人幽默地挂出牌子:本城由于拥挤不堪,不得不关闭。由此可见,萨尔茨堡的游人之多了。光在大街的停车场上,只要看一眼汽车车牌上的多种颜色,就可以分辨出它们的主人,分别来自联邦德国、比利时、卢森堡、英国、法国、意大利、荷兰……加上来自美洲、亚洲和非洲的旅游者,萨尔茨堡被冠以“醉人的旅游圣地”是绝不过分的。

萨尔茨堡还是大作曲家莫特的故乡。这位神童作曲家,5岁时就能谱写钢琴协奏曲,后来以其美妙的音符组合,使世界为之倾倒。中国作家曾路过他的故居,杏黄色的四层小楼,在萨尔茨堡奇伟美丽的建筑物中属于平平,但是从这些窗口飞出的旋律,却给萨尔茨堡笼罩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人们为了怀念他的天才和对奥地利的奉献,早在1841年就扩建了莫扎特广场,满头卷发的莫扎特的青铜雌像,耸立于大理石基之上。他脚下草坪吐翠,鲜花盛开,莫扎特手持一只作曲的尖笔,凝视着苍老的天宇3萨尔茨堡的市民,以极其炽烈而诚挚的信誓向这个城市的骄子保证:即便是城市将毁灭,人们也会在作曲家的交响乐中去迎接死亡。看!音乐就有这样神奇的力量。这是萨尔茨堡人的荣耀!

我们曾漫步到萨尔茨堡的夏宫,草坪上有一支来自挪威的业余乐队,在演奏着另一位驰名世界的奥地利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的《多瑙河圆舞曲》。游人坐在长椅上静听着,天地之间,只有音乐旋律,没有一丝嘈杂的音响。间或一对新婚的青年从草坪间穿过,女郎拖着裙摆拖地的洁白婚礼脤;男青年面孔虔诚地挽住女郎之手,像是给音乐表达以美的意境。当然,有的青年经不起约翰施特劳斯魅力的诱惑,便在绿树和草坪之间跳起了“华尔兹”;随着披散开的金发的团团飞转,恬静的画面被撕裂开,代之以动的世界,于是萨尔茨堡在音乐中旋转起来。

其实,夏宫在静雅的神态中,到处都潜藏着生命的活力。我们围着一张石桌,听讲解员讲解夏宫历史时,石椅之下突然向上喷起水柱,使坐在最前边~一来自美国的一个旅游团成员,一下子成了落汤鸡,他们惊叫着逃离石椅;但站脚未稳时,另一个角落又喷出水来,于是又是一阵掌声,使夏宫成了充满情趣的旅游场所。好在是夏天,泉水喷射在人们身上,起到了驱赶炎热、爽人心肺的功能,因而对旅游者来说,对夏宫反而倍感兴趣。在参观中洗“淋浴”最多的是那些美国青年,因为讲解员似乎有意和他们开玩笑,每走一个地方,神秘之水就从四面八方喷射而出,使他们防不胜防。最后,一位美国青年对这位讲解员进行了友善的报复,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把水枪,在和讲解员招手再见的篓那,勾动了板机,一路上拿美国青年取笑的讲解员,也变成了落汤鸡……

“非常感谢——”讲解员满面微笑地向美国青年招手,“欢迎你们再来夏宫!”

中国作家们都被这个场面逗笑了。彼此看看,只有苗得雨的西装上淋了些水,他只顾一路拍照夏宫景色,挨淋的自然有他一个。其他人的衣服上,也都有星星点点的水滴,唯独陈丹晨一滴不见,他自卫的本领倒是挺高的。

燕珊女士告诉我们,这些喷水设施并非萨尔茨堡为招徕旅游者而营造的,它有着久远的历史。当奥地利的历史,发展到宗教和政治密不可分时,夏宫的主教马库斯为了显示宗教的权利,便弄了这些使人啼笑皆非的玩艺儿。常常是他坐在石桌的正面椅子上,被召见的牧师们分坐在石桌两旁,马库斯一旦感到烦闷不堪了,便开动“机关”,使水柱从四面八方喷射而来,牧师门狼狈争逃,他则安然无恙。

我倒很欣赏这位早已作古的马库斯,至少他没有板起道貌岸然的教主面孔,而表现了他不是神而也是个人;深一步想,主教的此种行为,可以看成是对上帝的亵渎,对宗教袈裟的戏墟!

好一个丰腴多姿的萨尔斯堡!它使我永生难忘!

别了!阿尔卑斯山这位白发老人!别了,森林怀抱中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小河!别了,“滑雪者之家”给予我的绿色之梦!

由于我要在7月下旬到西柏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不得不提前首先返回维也纳。和几位文友告别时,张洁显得异常激动,我毫不夸张地说,她眼里涌起了水雾。我则装出十分木然的神情,以防牵动文友们告别时的感伤,因而被张洁质问道:

“你好像一块木头,怎么……”

我以玩笑掩饰自己的不安心情:“世界上的女人,都比男人泪腺发达。这是写进书本里的科学!”

强烈的冷却剂,使张洁眼睛中的“氢二氧一”开始落潮。她咒我说:“你这个家伙……就凭这副心肠,还想写出好的小说?!”

车轮子转动,我向文友们招手“再见”时,我才知道酸楚的滋味。我想,喧嚣的浮躁的世界需要冷色的调理,就像在暖壶的瓶胆外面套上一圈铁皮。张洁!你知道吗?在联邦德国的法兰克福机场,当中国代表团要返回祖国,迈向入检口的篓那间,我已经轻弹过一次男儿的泪水了!这次和文友们别离,我在心理上高筑堤坝,以防心理塌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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