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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说柳

巴黎说柳

有人说:世界上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就有华人的脚印。初听见这话时,觉得有点浪漫:再听到这么说,觉得近乎玄虚。今年仲夏、我应邀出访了欧洲3个国家,才察觉此话一不浪漫,二非自擂;而是比电脑的资料显示还要精确的事实。

西柏林的华人为数不少,维也纳的华人更多;到了巴黎街市,华人接踵擦肩,到了“中国城”,假如不看建筑、样式,只看牌匾字号,遐想为海市蜃楼“显圣”——太阳光和水分子发生了奇妙作用,把广州街道上那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流以及广州的茶楼餐馆的字号,经过折射幻化到眼前来了,那楚一点也不过分的。

更有趣的是,留居巴黎的金石书画名家戴顽君老先生乂发展和完善了本不厉千浪漫的浪漫轶闻。他操浓重的中国」匕厅口咅对我说:岂止有人迹的地方有中国人?没有生存的旮皆旯旯,中闻人也能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打个比方,就如同能沆攀抗涝的柳树棵子,别得那树条软绵绵的可插到哪个河旁哪个河旁绿!

呵!好一个浪漫的比喻!

好一口醉人的乡音!

……

我本不认识前辈艺术家戴顽君,来巴黎后,友人宣扬君及其夫人敦煌欠士,在给戴老先生的电话里,偶然提及到有一位来自北京的中同作家,在他家里作客;可能是“北京”二字,触动了他思念故园的敏感神经,便一萣要宣扬君夫妇,带我到他家里去坐坐,并说用中国北方的水饺,招待我这位远来的贵客。

情挚意切使我心动。我想:虽和戴老素昧生平,但都是中国的五谷杂粮喂大的;我和戴老先生又都是籍贯河北,泥土之吸力强过磁场,我欣然随宣扬君夫妇,去拜会戴老。行前,搜索行囊,见还有一本我写的小说集,便携带上,以一羽轻轻的鹅毛,间谢戴老重情于万一。也算是巧合,我这本书题名为《驿路拆花》,从宏观的视角来解释“驿路”二字,可以不局限于劳改时的风尘之路,拉长焦距把“驿路”二字看成是从亚洲到欧洲的遥远行程也完全适用。至于“祈花”一说,不用多费笔墨,我当然希望在前辈艺术家戴顽君老先生处,折撷艺术之花果,以丰腴我这个先天文学遗传基因欠佳,后天命运不济——劳改近20年的文学贫血症患者的肌肉和筋骨。这不是挺有深刻内涵的馈赠吗?!

音乐门铃响过之后,幵门来的是戴颐君老先生的夫人一何慕真女士。她脚步轻轻,以频频点头表示欢迎,那种含蓄帀得体的迎宾仪表,使我联想到在30年代家敉极严的大家闺秀。戴顽君老先生的气质和夫人何慕真毫无相同之处。敦敦实实身体.朗朗的声音,微黑的长圆脸上,挂着一双引人注闫的卧蚕眉。在我们互相握手的那一霎间,不但我的指骨感到微痛,我的眼睛也像被电火弧光烧了一下。嗅!戴老还有着这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和他的年龄形成明显的反差。

“知道你要来这蓬荜寒舍,上午我太太特意到超级市场,去买韭菜。”戴老豪爽地说,“北方人都爱吃非菜,你也小'例外吧?”

“是的。”我连连向戴老表示了谢意。

“客气什么?乡不亲,水亲;水不亲,人还亲哪!我是河北衡水人——就是出衡水老白干的那个衡水?你袓籍河北哪块儿?”

陌生感很快在我心头消失,我告诉戴老我祖籍京东玉田。他抓抓头发,回忆地说:“是不是那块地方出大白菜?”

他居然还能记起当地的土特产。不禁在心头升起肃然的敬意:我在欧洲土地上,已走访了近3个月,接触到许许多多“根”埋在中国黄土地里的华裔,不忘故园泥土之情的固然是绝对多数;但也不乏使用刀叉吃饭久了,而羞于谈起乡上的“洋博士”。记得,美籍华裔刘年玲(笔名木令耆)女士,曾在国内报纸上写过一篇文章,她说回国见到两大特色:一是“人”,二是“土”。人么,是指着遍地是人;土么,凭车窗外望,尽是裸露着的泥土。作者虽然深深惋惜大地缺乏绿衣,但是她还是依恋故园的泥土,因为就是这些纵横阡陌的黄土地,养育了中华民族百家姓氏的袓先。难道她写的不对吗?由千昔日中国的封建、贫穷、落后,我们的祖先脸朝黄土背朝天,就靠在这片黄土地里刨食,维持生计,繁衍子孙,她的有良知的子孙,孰个能忘记中国深厚大地的恩育呢?!

戴老先生告诉我,他所以深深怀念故土,因为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两脚织网般走遍了祖国青山。他原来是学矿业勘探的,从东北抚顺,到云贵高原,他曾叩问过深埋在那高山大川之下的矿藏。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了,中国被蹂躏在铁蹄之下,戴顽君投笔从戎。抗日战争胜利后,因军务去了越南,之后,他留在了那里。他的金石书画艺术,是在河内开始的,并在那里获得成功。

戴老兴致勃勃地拿出一个放大镜和他的作品影印照.摆在我面前的茶几儿上。

我十分惊讶,难以想象一个曾经学矿业的、#扛过枪的人,何以能叩开艺术的大门。他的微雕技艺非凡在一粒大米上,我看到刻有70个字的《天台送别》诗章;只有6厘米大小的象牙片上,出现了肖像逼真、形态各异,正在嬉戏的100个古装顽童的《百子图》。在和《百子图》同样大小的象牙片上,雕刻着一幅《清明上河图》(局部),我细心地数了数,小小的方寸之地,上边有三十几棵绿树,儿十间房舍,儿十个人物。人物中有骑马的官吏,行船的艄公,担挑儿的小贩,耕作的农夫,骑牛的牧童……看罢,我对戴老先生艺技之精,不能不由衷地表示敬佩。

戴老告诉我,微雕这门东方艺术在巴黎展出时,使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欧洲人,初则瞠目结舌,继而如痴如醉;在一度时3内,这些象牙片上的雕塑,成了巴黎文化艺术界的热门话题。戴老的夫人何慕真女士补充说,这些艺术作品,已逐渐被欧洲世界理解并热爱,象牙片上微雕的全部“马可福音全书”,已被罗马梵蒂冈大教堂购走,现在珍藏在梵蒂冈教堂之中。

戴老忙对我解释说:“其中,也有我太太的功绩!”

我猜测说:“包揽一切家政,使您能有充裕的时间,进行艺术创作。”

“不。”戴老修正我的断想说,“她写一手好楷书,还经常为我的牙雕写呰注释性的文字呢!”

噢!原来何慕真女士不仅是家庭的贤内助,还是戴老艺术生涯中的好帮手——她祖籍广东,原来在河内一所中学教朽;自从她和他结合之后,就在事业上和生活中“同舟共济”,并“同舟共进”了。

我无法掩饰肖己的好奇,询问道:“您过去学过美术?”

“仅仅是爱好!”

“那怎么能达到这神境地呢?”

戴老指指他名片下边的“艺号”说:“看见了吗?我雅号丹卢!这就如同在老君炉里火炼金丹一样,功成于勤苦。我就是靠自我磨练,而走上这一行当的。不是自吹自擂,屮国人绝对聪明,又不怕吃苦,刚才我不是把它比作为柳树棵子吗?放在我的艺术之路上也挺合适!”

柳!戴老第一次提及了柳树。

谈“柳”之际,戴老的女儿已把餐桌支好,先端上来热气腾腾的中国饺子,又启开中国名酒茅台的瓶盖,一股浓重的故园乡情,从我心扉中升腾而起。再看看戴老墙壁上的中国字画,以及中国式的家具陈设,我置身的地方仿佛不是繁华的巴黎,而是中国的一个书画之家。

也许是刚才谈及了柳树之故吧,我和戴老频频碰杯之间,话题转向了大兴安岭火灾。

“真使在异国他乡的华人痛心!”他把酒瓶往桌上重重地一蹯,“看电视才知道火灾面积之大,等于焚烧了大半个法国:

我告诉载老,我在联帮德国期间,德国的一些华人在汉儇倡议“为重建大兴安岭”而发起了募捐。

戴老说道:“巴黎有良知的华人,已经这么做了。前儿天国内吴作人老先生来巴黎,举行字画义卖,就是界了重建那片绿色金库呵!我戴顽君‘根’在中国,直到现;也没有入异国国籍,当然责无旁贷,也参加了那次义卖,把义卖金石书画的一万多法郎,都献给大兴安岭广!”

戴老先生这番话说得十分动情,他举着酒杯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以致使斟得过满的酒,从酒杯里溢出来,滴溅到餐桌面上。我手中只有半杯酒,我的手也没有颤抖因而杯中酒泼洒不到桌面上,但是我的心却被戴老那只手燎着了,便把酒杯斟满,并仰头一饮而尽。说老实话,在异国他乡我一莨在寻觅炎黄之魂,许多欧洲的华裔兄妹,虽已给了我宿愿上的满足;可是得到超饱和的满足,却是在巴黎戴顽君老先生的餐桌上。

“你到北京几年了?”戴老问我。

“40年。中间要扣除被撵出北京的20年。”我答。

“你知道北京的‘根’在哪儿吗?”他问得十分突然。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北京还有‘根’。

“我在上中学的时候,从衡水到了北京:戴老侃侃而谈,“和同学们到过一个叫‘东捕鸭桥’的地方,那儿立着一块石拄,上边刻有‘北京’二字,后来的北京,就是从这儿慢慢发展起来成为现在的北京城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典故,因而感到新鲜有趣。我估摸着,东捕鸭桥该是在什刹海一带,因为附近有个‘鸭儿胡同’,全凭估计,谨此而已。

“我托你一件事!”戴老认真地睁大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你到北京找一下,看看还有这根石柱没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根’,北京人也有北京人的根,不能忘记。你要是找到,给我来封信,我心里总惦记着那根石头柱子!”

我沉默了。我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他让我办的竟然是这么一件事。表面看来,戴老对我的委托,未免带有一些孩气;仔细琢磨,却觉得在孩气的背后,潜藏着一种对故土的一葶一木近乎到执拗地步的童货。这种赤子的情愫,虽然没有义卖字画,为大兴安岭捐献1万多法郎的票面价值,但却是更深层次感情的流露。我将此事铭记于心,答应归京后一定照办无误。

“还有……还有……你知道衡水出产一种叫‘衡水老白干’的酒吗?”戴老神往地说。

“我喝过。”

“怎么样?”

我着实没喝过这种酒,但这个牌子我是知道的。为了使戴老思乡之情,得到最大满足。我支应着说:“这酒不错!”

“我走了巴黎多家中国商店,唯独没有我家乡的‘衡水老白干’!”他颇有感慨地自叹着。

我立刻回答说:“回北京后.我给您找一瓶预备着,您回中国时给您。宜扬君夫妇回国时,我可以托他俩带来!”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戴老朗声大笑,“我无意拜托您去干这件事,我只是见景生情地想起了家乡衡水!”

“我自愿尽义务去办这件事!”我干脆地告诉戴老,“如果北京找不到,我给衡水酒厂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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