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夜攀
巴黎夜攀
梦马特高池神思
雷诺牌法国轿车,一路盘旋向上,向匕。目标——巴黎的陆地制高点。
傍晚,夕阳残照时,站在繁华的巴黎街心远眺,梦马特高地一团郁郁暗色,像一匹跋涉得过于疲累的骆驼卧下厂它那动也不动的驼峰,跌入了睡梦之谷。但是,站在驼峰之巅的圣心大教堂,却显得有非凡的生气.它披着浑然一体的素缟银装,在庄严的日落中奏出冥冥钟々'若同在为这块进入睡梦的死地进行祈祷。
梦马特高地有可以重温的旧梦吗?有!我所以到这块历史上的生死场来夜游,也是想衔接一下梦的琴弦。1871年3月18日,巴黎公社首先在高地起义,打响了人类历史上缔造无产阶级政权的第一枪。经过浴血厮拚,将梯也尔政权赶出巴黎,逃窜至凡尔赛。3月26日,巴黎进行了狂欢式的普选。3月28日,巴黎公社正式涎生。在这火红的、纷乱的岁月,这个由劳苦大众执政的政权,分别成立了执行军事、财政、司法、治安、粮食、劳动等10个委员会,以保卫这个政权的氷生。可是到了5月21日,梯也尔勾结普鲁士军队,包围并攻进丫巴黎;尽管巴黎公社社员在街巷殊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退守到梦马特高地。宁死不屈的巴黎公社社炅,在高地悲壮地牺牲。历史上瞬间开放的昙花,历经了一个月零二十三天的短促成活期,便在腥风血雨中凋零它从这儿涎生,又在这儿覆灭。这就是梦马特高地下深埋着的一个梦!
1871—1987年,岁月间隔了116年了,一个东方游子,到这儿来寻找梦痕,看上去似乎近于荒唐。但正像许多怪诞的戏剧一样,严肃的哲理常常蕴藏在怪涎之中。比如:早在——个世纪之前的巴黎公社,就唱出这样的歌儿:
……从来就没有什么教世主,
也没有神仙和皇帝……
可是在我们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不是经常创造出“神仙”来吗?我们经常赞美巴黎公社的伟大,却总是习惯厂忘却巴黎公社的精神骨髓。所以到梦马特高地夜游,貌似怪诞却返老还童,有着并不怪诞的内涵。
汽车终于爬上山坡,停车后继续拾级而攀。回首高地脚下,巴黎已然是厅家灯火,梦马持高地沉睡的那呰精灵”似沪到:夜间才苏醒。一簇簇血红血红的鲜花,在石径路旁的泥土中摇曳,那一盏接一盏的引路灯火.迎接着络绎不绝的环球来客。美洲的、澳洲的、欧洲的、亚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石径下埋着1871年巴黎义士们的白骨,他们或许檨本不知道法国曾有一个“巴黎公社'当世羿把吃喝玩乐的价值,上升到第一坐标之后,常常对历史产生一种可有可无的荒芜心态,在这些如痴如醉的游人之中,可能就我这么一个痴呆,还在这儿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着历史的苦涩吧!
终于登上了梦马特高地的驼峰,并走进驼峰上的圣心教堂。它缺乏巴黎圣母院的辉煌,但却有着比巴黎圣母院更浓重的宗教气氛。烛光残照,人影幢幢,有的脚步轻轻,有的垂首祈祷,步履轻轻者似怕惊动神灵,那呰祈祷者似在渴求救世主耶稣的降福禄于脚下。宽敞的梦马特高地,在这儿变得狭窄拥挤,蝼蛾般各种肤色的苍生,都想在这座闻名遐迩的教堂得到灵魂的超度。
是的,1871年,这座教堂也忾喧沸过。3月18日起义之前,巴黎公社的领油一齐往这儿议事,制定推翻政权的详细步骤。这些法国珩史上的精英之才,不知在这儿祈祷过耶稣没旮?按照18世纪的宗教信仰来推理,即使是祈涛过“我主耶稣”,大慨也不会祈祷保佑自己兜里装满法郎,更不会祈祷保佑灯己沱未来或封侯或为将相。或许这钱巴黎公社的领油们,视七帝如草芥,既不看这圣心教堂中的“我主”一眼,更没有在教堂中点燃祈祷的烛杧。他们点燃的是火药,勾动的是枪伶,心想的是芸芸劳苦众生,追寻的是在巴士底狱广场匕不再给下等人架设断头的绞架!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俱往矣!
偌大的世界,浑浑噩噩地竟然忘记了巴黎1871年的壮烈豪情。历史就像法国古老磨房旋转的风车一般,慢悠悠地、毫无生气地画着360度的圆弧;它风轮上的每一张页片,都沾满了青苔和积尘.至使淹没木质的年轮。我来梦马特高地,好像是擦洗风轮片上的苔迹和污垢来了,但我无能为力,因为我只是众多夜攀梦马特高地游人中的一个。
步出圣心教堂,心中郁闷之情略有消散;因为我们视线从人画的一幅幅不会呼吸的神像,转向了有生气的人生。当年巴黎公社血化民虹的地带,是当今的艺术夜市,没有步入艺术殿堂的街头画家,在这里支开画架,专为来往如织的游人画肖像。这些街头画家中有中东人,有亚洲人,也有欧洲人……带我到梦马特高地来旅游的友人.恰好碰到了一个叫戴祖的华裔街头画家,友人和他相识,于是我们攀谈起来。
“画一幅肖像画多少钱?”
“300法郎!”
“你今天画了几幅?”
“3幅。”
“你每天都能有900法郎的稳定收入吗?”
“常有不开张的时候。”
“生活还可以维持?”
“和‘蓝领’生活差不多吧。但常常飘忽不定。”
谈话之间,戴显祖面色流露出艺术家在巴黎谋生之艰辛。我围着画家们的画架,仔细浏览了一遍,这些街头艺术家的作画技艺,确有相当的水平。但是巴黎的大雅之堂,是与他们的艺术绝缘的;他们能到艺术夜市来出卖艺技,还是得到巴黎文化部门审定了的。难怪我还看见…些支开画架,但神情忐忑下安的画家,他们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来者,大概是怕来艺术夜市的夜巡警察吧?!
画肖像的画家在微笑,被画的姑娘也在微笑。
一个是索取者的媚笑,一个是赐与者的冷笑。
至高无上的艺术,在梦马特高地像廉价甩卖的商品,聆入深潭幽谷,不禁使人为之酸楚。
归途,又沿石级而下,一种沉重的失落感,盘踞在我的心扉。不知为什么,我又记起了梦马特高地下深埋着的那个不十分久远,但已长了青苔的梦……
埃菲尔铁塔遐想
梦马特高地是巴黎陆地的制高点。
埃菲尔铁塔是巴黎空中的制高点。它拔地而起高达330米,和美国的自由女神齐名于世。
我生性不爱攀高。在巴黎之所以夜登梦马特高举,一则是因有车代步,二则昔日的巴黎公社对我充满了浪漫'和神奇,因而我想去心祭一下这块高地。至于埃菲尔铁塔,我知道它是“工业革命”时代的一座世纪坐标,白天漫游巴备时,我已从它的脚下走过了,没有去夜攀的兴趣。
“咱们还幵部车子去!”友人高君似乎发现了我心态中的惰性,对我迸行了“对症下药”的动员,“到了那儿,咱们不爬那700多层台阶,坐电梯直接升到塔顶!”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前两天我翻阅一本杂志,见两个头戴盔冠的摩托车运动员,正在施展惊人的车技,沿铁塔的一只柱脚,向塔上行驶。这两位勇敢而浪漫的运动员.一位名叫若艾尔i载斯岗,另位名叫谷塔尔,他俩开着摩托车爬!:陡立的740多层台阶.乂头朝卜地驶回塔底。我曾对这种无畏的精神惊叹不已还把这两个人的名字抄在了笔记本匕。对比之下我这个出访欧洲的中国来客,是不是显得过于迂腐厂一点?!于是我干脆地回答友人说:“去!我也尝试洄攀高的乐趣,咱们一块去爬那700多层的台阶!”
一天晚上,友人高君驱车把我载至埃菲尔铁塔。内天来这里的时候,已感人满为患,晚上想登铁塔一览巴黎夜色的旅游者更势如潮涌。高君知我要攀登而上,纯属幻想,便花94法郎买了两张登塔券,乘电梯缓缓而上。
有意思的是,这不是一部现代化电梯,而是用6根直径约8公分的钢丝绳,当作牵引的工具,由架设在高处的一架轮盘式绞车,将一次能容纳几十人的一所镶嵌着大玻璃的铁板房子,向空中提升的。此举虽显得有狴古老,但能使旅游者感受到欧确工业革命年代的气氛。我在这个被称之为“电梯”的房子里,向外望铁塔的铮铮骨架,心中默想:建造这座钢铁的庞然大物,大约需要几百万吨钢材;而埃菲尔铁塔诞生的1889—1898年前的中国,还处子清朝的腐败统治寸期,除了洋务运动给中国带来一些格局有限的军火工厂外,据我所知,大概仅仅有个小小的汉阳铁厂。难怪在1900年英法联军能长驱直入,以“钢铁”和火药开路,直捣皇城北京并火烧了圆明园呢!
1889年,我的父系前辈人,还在头上以盘扎辫子为荣,母系前辈人还在以“三金莲”为粹;但埃菲尔年代的法闽知识分子,二具有明鲜的争取民主自由的意识。书籍中记载着埃菲尔这样一段轶事:当时,法国正处于拿破仑三世的独裁专政时期,埃菲尔的一位雕塑家朋友,和一些激进的艺术家,为了抗议法国的独裁统治,便造起了一座高大的自由女神雕像,这座自由女神,没有坐落在巴黎和法国其他城市,而是后运美国,以示对法国独裁统治者的不满。这就是闻名位界的美国自由女神雕像诞生的经历;但为人罕知的是,这座高耸入云的自由女神,所以矗立于纽约海滨,历经雨暴风狂时不倾斜或塌落,功绩全在于埃菲尔工程师——因为自由女神雕像的全部结构力学,是埃菲尔工程师精心设计的。因而,这座钢铁的庞然大物不仅仅标志着欧洲工业革命,它的设计者又和人类对民主、自由的渴求,并为民主、自由而斗争,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为此,埃菲尔和他的铁塔,乂可以视作为一支戳天而烧的自由火炬!
脚下“咔喳”一声,绞车已把游客提升到铁塔的中间站。这儿距离地面只有70米高,以15法郎购买一张铁塔参观票的游人,这儿就是参观的终点。尽管只有70米高,站在铁塔的平台上眺望,巴黎的夜色也可饱览无遗了,那条闪亮的丝带是塞纳河,那灯火最盛的地方是红磨房(红灯区),那长方形的灯阵是凯旋门,那尖尖的灯柱是巴黎圣母院……
平台上有铁栏铁链护玢。但据友人高君告诉我,对于想借高空自杀的人来说,这些铁栏铁链却形同虚设。每年都有以浪漫的形式寻找天堂入口处的法国人,从这儿纵身跃下,以求得心灵和肉体的彻底安宁。
幽魂向九泉之下飘零,生荇向九天云外登攀。埃菲尔铁塔之巅,已引起我浓烈的情致,因为友人在70米高的平台上付我耳语:塔顶专辟出一间小房,内有埃菲尔工作时的镆似嘈像。这当然是十分诱人的激励。从平台向上汁腾,不再使唞绞车牵引为动力,而改为地地道道的现代化电梯,因而在喘息之间,我们已飞身300多米高的塔顶。
在陆地上遥看塔高,不过一小小圆周,亲临铁塔之巅,却觉得它并不狭小。模拟埃菲尔工作时的塑像,在塔顶的一间小房里。他半坐半站地在一张桌子旁,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仿佛在检查他当年设汁的西班牙大铁桥。塑像细腻地表现了这位天才工程师的气质:他衣着朴素,甚至有点不修边幅的样?,额下微皱的双盾以及那并不明亮的目光,像在不停顿地探索宇宙中无数不可知的“x”。埃菲尔铁塔曾被许多法国人视为“怪物”,埃菲尔也被看作为“怪人”,人们曾咒骂他是建筑师中的“疯癫病”患者。但随着人类走向现代文明的脚步,荣辱与贬斥换了位置,埃菲尔铁塔以它奇特的建筑艺术,给巴黎赢来了光荣。站在埃菲尔的塑像面前,深感埃菲尔的非凡的天赋和超越前人的勇敢,我实在难以揣摩埃菲尔设计这座铁塔时的心情,面对古老的卢浮宫、凯旋门、凡尔赛的建筑程式,他何以别出心裁地想出要在巴黎聂起这么一座“钢铁火把”呢!沉思良久,似悟出一点道理,这就是在任何艺术门类中,天陚发挥到极限的含义就是创新,没有鲜明的创新意识,即使是天才也会在陈旧的框架中祜萎.难道这不是一条可循的艺术规律吗?
沿埃菲尔“工作室”向上攀登了几个台阶,到了铁塔的圆形了望台。不要向塔外了望,世界各国的地理位置和备国的国旗,都镶嵌在游人面前的不同的方位上。我在东南方向,找到了中国的坐标,那是一张残缺了一块的荷叶形地图,上面插着一面艳丽的五星红旗。旁边注释上写着:
首都——北京。
距离——8400公里。
时差——7个小时。
我低头看看手表,此时已是巴黎之夜的23点.按北京复令时计算,中国汜该早晨7点。此时,全国的乡乡镇镇,即将开始一天的工作,潮水般的自行车该是涌向大街小巷的时候7。我在遥远的异国,向袓国默祝早安,并祝愿无数分娩的母亲诞生的无数婴儿里,有着许许多多埃菲尔式的怪才。
1987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