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贝加尔湖
第十章贝加尔湖
在满是金发碧眼的大鼻子乘客中间颠簸六天六夜.简直就是冒险!
我只有一个胶卷。
从莫斯科到列宁格勒,到西伯利亚大雪原,优美而壮观的景色,实在是太多了。克里姆林官、红场、大教堂、阿尔巴特大街、冬宫、阿芙乐尔号战舰、涅瓦河、白桦林……你即使是有一百个胶卷,也会觉得不够用。但我还是坚定不移地在这惟一的胶卷中留下十张底片,留给贝加尔湖。
我是从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市乘飞机去莫斯科的,整整九个小时在云层里度过,使我大为懊丧。当飞机轰鸣了四个半小时时,我使劲地睁大眼睛往地面看,按我在地图上的计算,飞机下面应该是贝加尔湖。然而我看到的还是可恨的云层。为此,我下定决心,返程时乘火车。
同行的伙伴和翻译们几乎为我的决定大惊失色,因为要在满是金发碧眼的大鼻子乘客中间颠簸六天六夜,简直就是冒险!所以当翻译小薛送我上火车时,脸上一副忧伤诀别的表情。我说我死不了。我说我懂俄语。我大声说了两个俄语单词:“故什、杜瓦列特”(吃饭、厕所),这是我早就学会的两个关键词儿,我觉得只要会这两句,走遍全俄罗斯也死不了。小薛听到我将这样两个意思相反的词合在一起说,只好被迫地笑了。不过看到我挤进嘀里嘟噜的旅客中间,她还是劝我和她们一起乘飞机回去。我不屑地一笑,心里却更加美滋滋儿的,因为列车前进的方向有贝加尔湖。
包厢里四个床位,也就是说我面对三个俄罗斯男子汉。这三个家伙先是饶有风趣地看我,然后又是莫明其妙地盯我,像盯着一个动物。其实他们比我更像动物,全都浑身长毛,胸脯上的毛追不及待地从衬衣领口处往外钻,手臂上的毛一直发展到手背上。
他们开始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同我交流,或大声或小声或一字一板地放慢速度说俄语,接着他们又打手势,这样那样地比划着,我全都胡乱地摇头。当然我惭愧极了,便改胡乱地摇头为胡乱地微笑。这下更麻烦,他们以为我听懂了什么,更激烈地嘀里嘟噜,更起劲儿地打手势。我只好石头一样发呆,什么动作表情也不敢做了。最后,这三个大鼻子看我是个废物,便无可奈何地相互耸肩摊手,嘟囔了一句便不再做声。我估计那意思是说我没救了,但我也只能是装死。
麻烦昀是俄罗斯人眼神极为灵活,只要发现我看他们,甚至我刚有看他们的意思,就赶紧递过来询问的眼神,这使我尴尬而愈发成了一块石头。幸亏窗外有风景,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俄罗斯大自然。一片片美丽的白桦林在窗外列队而过,洁白的树干,洁白的枝权,在洁白的雪原上竟然还是那样洁白惹眼。问题是窗外永远是白桦林白桦林白桦林,你从兴奋到淡漠到烦躁到恐惧。无穷无尽的美也是一种痛苦,比痛苦还痛苦的痛苦。我多么希望白桦林消失,换个别样的树林,哪怕没有树林,哪怕是一毛不长的荒地。
我热盼贝加尔湖的到来。
更麻烦的是俄罗斯人热情好客。其实不好客也不行,四个人挤在几平米的小包厢里,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眼珠子,你怎么也不好意思独吃独吞。俄罗斯人摆出面包香肠咸猪肉,还有一罐肉和大油的混合物。我一下子想到冠心病心脏病动脉硬化高血脂脑血栓。但这三个家伙不但没有病,而且健壮如牛。我这个大块头有意无意地蹭撞他们的身体时,深感他们肌肉骨骼的坚实,很有一点蚍蜉撼树的感觉。我拿出水果罐头和榨菜,他们立即“涅涅”地摆手,表示没营养。我又掏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他们这才眼珠子发亮。特别是泡泡糖,犹如坚挺的货币,在俄罗斯当时极为疲软的市场,我们一块小小的泡泡糖卖价三卢布。一块泡泡糖在莫斯科可以乘二十次地铁,六块泡泡糖的价钱就可以买一张莫斯科到列宁格勒的硬卧票,那可是整整跑一宿的火车呀。
有了物质交流,我们双方有些活气,吃吃喝喝比比划划也似平比较容易明白了。我本来会说“哈老少(好)”,可是比划中我却弄明白“奥琴哈老少”是很好或更好的意思。于是,为了表示友好,我就不断地“哈老少”和“奥琴哈老少”,称赞他们健壮的体魄,称赞他们钢丝般的胸毛,称赞他们坚硬的能咬动皮靴跟那么硬的面包的牙齿。他们高兴万分,呼喊我为“北京”,并为我穿的那双高档旅游鞋也大喊“哈老少”。我立即趾高气扬,按当时市场实际兑换价格,我这双高档旅游鞋卖出的卢布,将能逛遍俄罗斯所有的城市,有吃加喝睡包厢,最后还能剩钱。
我看到一个俄罗斯人对我的旅游鞋闪动灼灼的目光,不由得警惕起来。坦白地说,从上车的第一分钟起,我就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口袋里的一点美元和卢布使我呕心沥血,一会儿塞进上衣口袋里,一会儿又塞进贴身衬衣口袋里,一会儿又塞进裤子口袋里,鬼鬼祟祟,东匿西藏,最后干脆就掖到裤衩深处,弄得走着站着坐着全都不舒服。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怕这些金发碧眼的大鼻子看出我的底细。我开始变得口是心非,对他们一面亲切友好,一面谨慎提防。我不知这是我小家子气,还是我们这个长久贫穷的民族遗传给我的精明。
俄罗斯人吃饭简单,不到十分钟便结束战斗,热烈交流气氛又迅速冷落下来,只剩下单调寂寞的车轮叮当声。我一看表,火车从莫斯科开出才几个小时,天哪,这太难熬了,六天六夜多,一百四五十个小时,秒针至少得转一万圈!然而,不是有贝加尔湖吗?我安静下来。全世界最深的,最明净的,最美的湖。从地图上看,铁路线贴着湖逸画了一道弧线,按长度比例计算,这条弧线能使火车跑上两三个小时。去过的人告诉我:紧贴着哪,车轮差不点都沾着水花呢!我感到单调的车轮声有了动听的乐感。
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熬过一个漫长的白天,又得熬漫长的夜晚。永远不停的摇晃之中偶然在车站停几分钟,我就像冲出牢笼的囚犯那样跳下火车,深深地呼吸着西伯利亚大雪原冷冽并清新的空气,用力踩跺着西伯利亚冰冻坚硬的土地。俄罗斯男子汉们却只穿着背心甚至光着脊梁,毫不在乎地走到车外的雪地上抽烟,女孩子也挺厉害,穿着夏日里的短袖衫,却像小鸟一样欢快地跳出车厢,裸露的雪白肌肤与地上的白雪相映相照,渐渐变成粉红色,让人看了动心。我悲哀地感到人家确实是食肉动物,而我们确实是食草动物。我浑身上下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皮衣毛裤包裹着,但禁不住还是想打哆嗦。看到俄罗斯女孩子对我俏皮地笑,我突然觉得有失国格,战战抖抖地脱下大衣,表示这没什么了不得的。
谢天谢地,无穷无尽的白桦林上空多了一轮太阳。光华万丈的太阳在车头方向冉冉东升,又在车尾方向徐徐下降。由于纬度偏北,太阳老是在八九点钟的高度照耀,当你还误以为是早晨八九点钟时,黄昏骤然来临。在火车上看太阳格外有趣,圆圆的红日与车窗永恒地对峙,其间的一切:白桦林、小木屋、雪原和天空都飞速向后运动。一旦白桦林高过太阳,被树枝切成无数细条的太阳,像在栅栏后面跳迪斯科,高频率地闪射着万道金光。
间盛有一辆马拉雪橇进入画面,但你却感觉不出诗意而是想到古老、原始和落后,继之情不自禁地想到家乡的老牛车。
白桦林看腻了,雪原看腻了,小木屋、雪橇看腻了,连灿烂的太阳也看腻了。我开始像一头困兽,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奔跑着。我想,如此长长的列车,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中国人?我终于看见两个中国人,一点不掺假的中国人,他们正嘀里嘟噜地同乘客说话。我更加心花怒放,不用问,他们一定是翻译。这下可好了,他们会告诉我每一个停车站的站名,告诉我到贝加尔湖的准确时间。可他们对我的热情询问茫然无措,一个字也不明白,明明长着中国人的脸.,竞不会说中国话。我气得要命,真想扇他们的嘴巴。我继续穿掠车厢,恨不能穿掠到车头上,可是不用说中国人,连中国脸也没有了。
上铺的那个俄罗斯人下车了,我挺高兴,因为我盼望会上来一个马达姆(交夫)赶。饿罗斯女孩子特别大方热情,在我穿掠各车厢时,发现别的包厢里都有一个或两个色彩鲜丽的马达姆,使沉闷的包厢里荡溢着玫瑰色的热闹。为什么我们车厢偏是清一色呢?上帝太不公平了。正当我想入非非之时,新上来的乘客登门了,做梦也想不到,是个面目可憎的酒鬼。这家伙扑通一声撞到包厢门框上,撞得如此厉害,我们差点以为是翻车或地震。但他继续同门框拼命,惊动了半个车厢。后来我们才发现,原来这个酒鬼的双眼已经被酒精烧红,压根就分不清门和门框的位置。有人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准确地撞进包厢。但随之又“咚”的一声撞刭钢制的床帮上,声音之响,令人以为他绝对地撞死了。谁知他不但不死,反而对我们狂吼起来。狂吼之时他擂鼓一样地擂着车窗前的小桌,俄罗斯人的肉肠、大油、面包和我的水果罐头一起蹦跳翻滚。我发现两个俄罗斯壮汉惊恐不已,大概醉汉狂吼的话语不寻常。不过,我对这两个壮汉的胆怯心怀不满,不就是个醉鬼吗?怎么会吓成这个样子!其实我早趁酒鬼的狂躁之时,试探着狠蹬了他几下。这个酒鬼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酒瓶子,我认真看了一眼,才知道那是96度的酒精,怪不得这家伙眼珠眼白喝得浑然一色,而且敢往死里撞。相比之下,我们同胞那些酒鬼全是业余水平。
当那个酒鬼哗地撕开上衣,掏出钱包啪地一摔,卢布票子满地满床飞飘时,两个俄罗斯人连看也不看,却像钉子一样盯在钱包里掉出的一个身份证明上。接着两个人竞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们一起奔出包厢。也许情况紧急使然,我竟然听明白了这两个俄罗斯人的恐惧,原来那个酒鬼是刚刚释放出来的杀人犯。我愣了一下,但随之就涌上来勇气,这勇气似乎还和为国争光有点联系。我比划着说:我,你们俩,共三个人,与那个酒鬼相比是三比一,怕什么!两个俄罗斯人的眼光一亮,学着我的手势重复比划了一下,三个手指头和一个手指头——三比一,顿时也勇气大增。我们英勇无比地回到包厢,却发现酒鬼无影无踪。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迅速地将水果刀和瓶瓶罐罐收拾干净,所有能致伤的锐器一律藏好,其中一个俄罗斯人像技术员一样,竟很快地把车窗前的小桌板拆卸下来。然后我们三个人闭上顶灯、床头灯,备自老实躺好,严阵以待。
一切都静得出奇,静得只剩下恐怖。陡然我觉得不对劲儿,陡然我觉得列车已停了好长时间,陡然我觉得我似乎失去什么。这时,酒鬼突兀地出现在车厢门口,蛮横地抵着门框。我坐起来,对面床上的俄罗斯人暗中扯了我一把,我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比醉鬼还醉鬼地冲出包厢,一直冲向车门。车门早已关闭,恰恰在我扑到玻璃窗前时,列车开动了,一束灯光移进来,我一看表是莫斯科时间20点整,也就是说莫斯科14点开出来的第二次特快已载着我奔驰了三天三夜零六个小时。也就是说它无论如何也到了贝加尔湖。古老的车站一晃而过接着就是黑暗。我死命地把脸贴上车窗玻璃,大大地瞪着双眼,终于瞪出一片水光来。我的天哪,这分明是贝加尔湖!远处一派苍茫,凭借车窗的灯光可以看到水波直贴着车轮根处,列车确实是沿着湖边奔跑。但我又绝望了,仅仅几分钟,一大片白桦林涌过来,接着就无休无止,贝加尔湖倏地消失了,任凭我睁裂眼角。
我恨死了每天必须从莫斯科14点出发的列车,乘这趟车你就别想在阳光高照下看到贝加尔湖;我恨死了俄罗斯酒鬼,否则我至少能下车掬一捧湖水。我知道我不太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不可能再有六天六夜的毅力和勇气了,相机里还有整整十张底片,前面还有三天三夜的漫长路程。贝加尔湖,你给我留下永远的遗憾!
200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