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遣死士初阵尝胜果携劲旅师徒斗刀兵
梓潼城头,蒋翀命人搬来一把躺椅,另外支了一方小桌,放着瓜果茶壶,一派恣意悠闲,就只差再寻两个妙龄少女在他身后为他摇扇了。蒋翀之所有没有这么做,一是因为天气还不够热,大可不必这么做,二是到底是在军中,有些规矩,他也是该忌惮的,虽然这梓潼城中,如今以他为尊。
蒋翀的部属很特别,一部分是他在各方势力混战时,左右逢源苦心搜罗而来,无非因利而结,忠心和军纪都算不得一流,不过蒋翀别有一番权术,而且靖北军的威名远播,蒋翀借着靖北军的旗号,倒也很能笼络住这批四处颠沛的散兵游勇,另一部分就是星罗的人马了。这群原本潜伏于黑暗之中的草莽人物,见到如今的乱世,黑白界限已然模糊,自然跃跃欲试,尤其星罗的山主,不知什么原因,对蒋翀格外的赏识,因而决意倾力支持他,有此助力,蒋翀部下的声势一时也颇为豪壮了。于是这支改换了靖北军旗号的人马,就在机缘巧合之下,占据了原本的水陆重镇梓潼。平心而论,蒋翀虽然是在沂州交锋时才投入易君瑾的麾下,部下就实力而言也仅是一旅偏师,但一应供给并未受到苛待,在得知朝廷各路军马的调动之后,易君瑾还特别调配了一批物资用以加固城防,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为他们补充了一批沧云甲胄。蒋翀也还记易君瑾将梓潼防务交给他时所说的话:“如今三面受敌,三面都要应对,关外的骁骑自该我去料理,蛮族铁骑自长安而来,细柳关是必经之地,那里势必也有一场恶战,朝廷兵马则必是从沂州出发,直指梓潼,这三处地方,大可以让你先挑,我绝不勉强。不过说句我的心里话,比较起来,梓潼的这一路也许要轻松一些,当然也仅仅是一些而已,镇南王府的铁骑和你堂兄的部属实力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蒋翀回想起在金陵时,那些身手鬼魅,诛杀星罗刺客犹如碾碎蝼蚁那般轻巧的骁骑精锐,知道易君瑾这番话倒也不是有意做作。只是易君瑾这话说的轻巧,局面不是明摆着的事,自己的部属,也就是在梓潼凭借坚城和自己对陈散原的了解也许才会有些机会,另外两处地方,不仅是人生地不熟,对手亦是名震八方的人物,自己初出茅庐,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些原因,更重要的是,无论是骁骑劲旅还是蛮族铁骑,骑兵部队的数量都甚为庞大,蒋翀的部下中骑兵尤缺,两军对阵,难有胜算。镇南府兵虽也称铁骑,案西南出产的战马不多,所以镇南军阵中真正可怕的其实反倒是那些悍不畏死的南蛮部族。
拿定了主意,自然就在梓潼城中安营扎寨,一面巩固城防,一面将易君瑾调配来的沧云甲悉数分给了星罗杀手,蒋翀不确定易君瑾对星罗的实力了解多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从靖北军本就不富裕的军械储备中分出这样一批宝贵的沧云甲,这位靖北少帅显然是有所图谋的。
天地玄黄,四十八名精锐杀手全数集中在梓潼城内,蒋翀又替他们每人挑选了十名精锐,连同他自己的二十名亲卫在内,组成了一支五百人的精锐刺杀队。这五百人只做一件事,杀伤朝廷军中的中层军官。普通的军士,杀不胜杀,像陈散原这样的统帅,等闲难以近身,就算刺杀成功,代价也太过巨大,只有这些中层军官,贯彻军令全靠他们,而论武艺,又远远不如星罗这些出身江湖的刺客。
安排好了这些,蒋翀又下令从军中挑选熟悉水性的军士,他一路搜罗的部属成分复杂,有些出身水乡,自幼在乡间河道野泳,水性颇佳,而这批人,蒋翀交给他们的也是一个任务,凿船。靖北水师的实力蒋翀并不了解也不关心,但他知道,就水战而言,想要在陈散原的面前讨得便宜近乎痴人说梦,铁索和破甲锥位置都是固定的,时间一久朝廷舰队自然可以避开,唯独人是最难捉摸的因素,这批水下的死士,才是他的起兵。最后便是准备冲锋快舟,历来水战,除非旗鼓相当,否则想要取胜,总是离不开火攻的。躺在城头的蒋翀挠了挠头:“可惜我也不是诸葛孔明,借不来东风啊。剩下的事,可就听天由命了。”照他的计划,一切的机变用尽以后,无非就是浴血搏杀了,等到风向有利于自己的一刻,在那之前,若是被朝廷踏破了城防,那也只有俯首待死而已了。尽管事先的准备,已然不算少,但当蒋翀真的看见梓潼城外连绵的朝廷舰队的时候,还是在心底觉得,易君瑾这厮,没有同他说实话。
临江横槊,何桂清不禁觉雄心万丈。派去刺探军情的斥候已经回来了,镇守梓潼的,居然不是易君瑾的心腹而是新近才投靠靖北军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将领。据斥候所报,此人根本就是个少年,面容白皙,弱不禁风,显然是初经战阵。易君瑾竟然会派这样一个人守卫梓潼重镇,未免有些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是天助我也?此时的何桂清心中还存有一份戒惧,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只是也没有犹豫不决的道理,因而下令以三千先锋,做第一次试探攻击。刘文静也觉得易君瑾在梓潼防卫的布置上,如此漫不经心,实在匪夷所思,因而也同意做一次尝试,以探虚实。
三千军士,十艘冲锋快舟,接着夜幕的掩护,悄然从朝廷舰队中鱼贯而出,飞速驶向梓潼城下。何桂清与刘文静都密切关注着梓潼守军的动向,却没有想到,蒋翀应对的人马,不曾从水面而来,而是在水下。
冲锋舟首重速度,因而建造时对重量的要求十分严格,这样的船只,便不可能有太多的防护。被选中为先锋的军士,无不兴奋,因为骁骑与玄策军合兵一处,攻打一座小小的梓潼,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能被选为先锋,运气好的话,当先等上城头,无疑就是大功一件。因而除了不断加快行舟的速度之外,就是反复擦拭这军械,无不跃跃欲试。
梓潼关城已然在望,冲锋舟渐渐放慢了速度,军士们也各自做着登陆的准备。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守军若不是出动舰船截击,便是会在滩头设置弓弩防御。只是没有想到蒋翀不走寻常路,既没有派出舰船,滩头也风平浪静,仿佛全无防备一般。
“将军,小心有诈。”先锋将士中,毕竟也还有冷静的人。
“的确有些诡异。”
“将军,机不可失,若是一时犹豫,失了战机,回去可不好交待。”意见很快就出现了分歧。
三千先锋,无法分出太多的兵力,如何处置,只在一念之间。
“留下五百人看护船只。其他人,随我登岸。”
梓潼城内,敌军先锋已经登岸的消息早已送到了蒋翀的案头。
“将军,是否传令弩阵射击?”
滩头两岸的密林中,蒋翀早就设置了弩阵,这还是易君瑾派人送来的军械,威力惊人,排列射击,一阵箭雨足以射翻数百人马。
蒋翀摇了摇头:“这点人马,只不过是个试探的先锋,发箭才是正中敌方下怀呢。”
“但若是让他们毫发无损的靠近城门,恐怕对士气不利。”
“放心,我也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
城门紧闭,何桂清所派出的先锋都是轻装,自然不曾携带攻城的器具。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探查梓潼四周地形和靖北军的布防情况,将一应情形绘成图册送回。两千五百人化整为零在各处探查,约定以一个时辰为限归队复命,等时限到时,其余人等都已经回到岸边,唯独派去两岸密林侦查的五百人,迟迟不归。密林距离滩头最近,这原本应该是最先回来复命的一队人才是。此刻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五百人,已经做了星罗杀手的刀下亡魂了。
“将军,时辰到了,看来事有蹊跷,那林子邪门的很。”
领兵的将领亦有同感,五百同僚的损失当然不轻,只是此刻也不便贸然进攻,只在图册上注明密林有疑,等来日大军征伐,让兵舰的火炮轰击此处便可。因而将图册整理过后,便下令回营。
因为在密林损失了五百人,玄策军之后的行动变得非常谨慎,回到船上,也再三查问,周遭是否有异动,守船的军士回报风平浪静,这才卸下心中的防备,起锚返航。全然没有发觉,星罗的斥候,已经借着夜幕的掩护,悄然潜在了船底,只等行到远处时凿船,来个船毁人亡。
十艘快舟,去而复返,在营中瞭望的何桂清与刘文静,心中都一阵轻松,正待出营迎接。却见船队队形一下子混乱了起来,借着没过多久,火光冲天。原来星罗不仅凿穿了船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更随身用油纸携带着火雷,而且遵从蒋翀的命令,有意到了距离朝廷舰队不远的地方才引爆,好叫来人都看个清楚。于是玄策军一场出击,不仅没有看到半个敌人的踪迹,反倒白白损失了三千先锋。
沧澜关外,叶奇瑜所率的五千先锋轻骑已经抵达了关城之下。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雄关,经历了惨烈的陆沉之后,已不复往日的雄姿,但是尽管城防简陋,章绍如也已经妥善利用。似乎是师徒之间心有灵犀,章绍如知道易君瑾绝不会在帝都坐以待毙,而是主动出击,因而沧澜关的守军,并没有收缩在关内防守,而是在城外严阵以待,领兵的不是别人,正是徐秋岳。
五千轻骑,尽管细心隐藏踪迹,所到之处烟尘已然可观,一马当先的易君瑾看到不远处严阵以待的朝廷军马,知道自己的想法果然还是在章绍如的预料之中,普天之下,最了解自己的,仍旧是这位师长。只是多少有些失望,因为看对方的旗帜,守卫关城的军队并不是骁骑中军,斗大的军旗上赫然是一个“徐”字。
“原来是之前的手下败将。”易君瑾似乎从未将徐秋岳放在眼中。
两军对垒,徐秋岳坐镇中军,傅宗崇和徐镇岳各引一军在阵前,只等中军令旗一动,便要冲杀。徐秋岳则显然是在等,远道而来的是靖北军,神策军以逸待劳,完全不必急于先发制人。
易君瑾倒是无所顾忌,这五千轻骑是他亲自挑选,多年来每战必克从没有失手的时候,因而不等烟尘稍定,立刻令旗一挥,发起了冲锋。
靖北轻骑,从来都是两段冲。当前的骑兵以长枪开路,撕开敌军的防线,后续的弓弩手以箭雨掩护,最后是长刀铁骑收割残敌,这样一轮攻击下来,不知摧毁了多少自称坚韧的防线。以往交锋,能够支撑一合的敌军已经不多,遑论第二轮还有更为凶悍的骑军,长刀带有锯齿,威力更为惊人。在获得了沧云甲之后,靖北骑军更加改良了战法,第一轮往往只派少数精锐骑兵,弓弩手无坚不摧,箭矢所向披靡,最后的刀枪骑手反而有些无用武之地了。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靖北军的第一轮冲锋,是易君瑾亲自带队,也许是想让章绍如尽快现身,易君瑾的攻击毫不容情。徐秋岳的应变已经很快,但神策军的行动依旧遭到了靖北军的狠厉压制。徐秋岳却不敢继续投入兵力,因为骁骑段冲的战术天下皆知,易君瑾既然是出身骁骑的勇将,这战术自然更加炉火纯青,徐秋岳必须要等靖北军的第二次冲锋。
易君瑾看到对方面对自己的第一轮冲锋丝毫不为所动,倒也不算意外,信手一挥,第二路铁骑旋即策马奔驰,直向神策战阵而去。
神策军中,徐秋岳见到靖北军的第二轮冲锋终于如约而至,心中一块大石算是落下了。这才发令让徐镇岳和傅宗崇率军前进,而他自己仍旧按兵不动,战局的发展尚不明朗,这最后的兵力还不必急于投入。
靖北骑兵的冲锋犹如潮水,连绵不绝,神策军的实力其实稍有逊色,时间一长,这一点劣势被逐渐放大,徐镇岳和傅宗崇虽然骁勇,却也无力扭转这根本上的差异,因而神策军的防线渐渐松动。身后就是沧澜关城,曾经折戟沉沙的惨痛记忆对徐秋岳来说既是刺激也是鞭策,他绝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徐秋岳当然不会想到,自己心中的这一点执念,不仅成为了一丝破绽,更让战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眼见神策军最后一支骑兵也加入了战团,易君瑾似乎这才打起了精神,向着身侧的将士道:“成败在此一举,随我冲锋。”原来这次易君瑾所用的,不是骁骑闻名天下的两段冲,而是三段冲。
其实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战法也从无一成不变的道理。骁骑两段冲之所以扬名天下,乃是因为所向披靡,而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实则是因为骁骑训练有素,军械优良的缘故。反之,只要训练得法,真正冲锋时,并无所谓两段三段的区别,就像这样的战法,在庸碌的将领手中变成了添油战术,突然损耗兵力,但在出色的将领手中,便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靖北军最为凶悍的冲锋,自然是易君瑾所亲自率领,徐秋岳没有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棋差一招。神策士兵苦心支持的防线,再度被切割开来,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可以重新堵上这个缺口了。
败象已成,厮杀下去无非徒增伤亡而已,徐镇岳和傅宗崇已经杀开一条血路来到了徐秋岳的身边,最先开口的还是傅宗崇:“将军,当断则断,退入城中,犹有一战的机会,将军先走,傅某在此断后。”
徐镇岳心中也有不甘,只是多少也有些长进了,不再一味蛮勇,因而也劝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
然而徐秋岳此时却是突然想通了,向着身侧的两人道:“换做你们是易君瑾,此时可会放我等走?”
这话提醒了面前的两人,靖北军既然舍弃帝都坚城来到此处,自然是已经抱定了不胜不归的决心。
傅宗崇仍旧比较冷清:“靖北军的兵力毕竟有限,我军人多,谅他就算有这么大的野心,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就兵力而言,神策军当然是在靖北之上,只不过因为靖北连绵不绝的冲锋和强横无匹的战力打乱了阵脚。尤其骑兵对垒,又是靖北军天然的优势,如此来看,在城外列队迎战,实在是徐秋岳的失算了,不过仍旧有挽回的余地。
“傅将军,靖北军的攻势有劳你再多抵挡一阵,镇岳。”
“在。”
“你立刻去联系骁骑,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章阁老才能克制易君瑾了。胜负之数,全都在你身上了。”一向自信的徐秋岳少有的说了一句服软的话。
须臾之间,也难为徐秋岳能做这样一番布置,徐镇岳到的骁骑军前,说的话自然比傅宗崇来的有分量的多,临阵厮杀,智勇兼备的傅宗崇能够给易君瑾带来的麻烦又比徐镇岳多得多了。于是两人分头去准备,徐秋岳则是一心只找一个人,这人自然该是易君瑾了。
在徐秋岳的心中,此战他实际已经败了,此刻背城借一,困兽犹斗,违逆了他的本心,却也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和易君瑾一争高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