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无关风与月
“这一回,可是你失算了。”金帐之中,孟知远向着苏勒说道。
对于沈心维的突然出现,苏勒显然也没有做好准备。见面时的几句话,声音高亢,底气却未必有多么充足。镇南王军的横空而出,彻底改变了金陵周边双方的势力对比。
面对劫后余生的金陵守军,苏勒帐下的一千武士当然可以用避实就虚的办法,来震慑这些惊弓之鸟,虎牙狼锋更可以相互配合,故布疑阵,这原本就是苏勒早就计划好的。但这些计划,在数万镇南大军面前,显然不足以扭转兵力上的绝对劣势,在对方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计谋,都无异于自欺欺人。无论苏勒又多么的自负,也不会妄想凭借手中的一千人马,在金陵坚城之下,战胜装备精良且又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何况,面前的镇南军,显然不会是待宰的羔羊,而是同样从血与火之中淬炼的劲旅。
沈心维出现以后,摆在苏勒面前的选择实在不多了。要么索性豪赌一场,以紫金山要塞为筹谋和凭借,软硬皆施,以期能够从朝廷手中获取足够大的利益。要么就此悬崖勒马,仍旧回到长安去,点齐兵马,正式南下,就此同雄踞各方的势力好好较量一番。当然其间合纵连横,远交近攻,自然又许多手段可以用,也还有颇多可以折冲转圜的余地,比较起来,自然是后一种选择,困难更小一些。
不过苏勒行事,从来都不是单单衡量利弊,不过这次他之所以这么犹豫,既不是因为阴谋,也不是因为阳谋,仅仅是为了一个人,沈心扬。
就是苏勒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身为猎人,竟然对此行的猎物,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兴趣,此刻在金陵城下犹豫不决的理由其实简单到无以复加,这位别具一格的镇南王郡主,让苏勒动心了。
苏勒在漠北的风沙之中纵横驰骋,多年来,九部之中,他也见过许多女人,更具风情,更不乏绝色,就是金帐之中,也从来不会缺少曼妙姝丽的女子。然而像沈心扬这样卓尔不群的人,仍旧是让苏勒感觉眼前一亮,也许高处不胜寒的道理都是一样的,苏勒见过太多仰视自己的人,自然只能记得住那些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人。
原本求娶郡主,既是苏勒对朝廷的试探,也是出于对镇南王府的笼络。远在漠北的苏勒,也曾听闻这座王府的威名,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意在中原九州,处处树敌,每一寸版图都用战刀和鲜血来开拓。不过如今这种种考量,却又都让位于儿女私情了,这在苏勒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只不过,他虽将心向明月,明月是否只是照沟渠还不得而知,因而苏勒才会向身侧的孟知远问计:“你娶亲了没有?”
苏勒这话一出口,孟知远不禁在心中暗笑。结实苏勒以来,都觉得他是一路枭雄,何以今天一改常度。他们这一批金帐侍从,乃是苏勒亲自挑选,身世来历,自然早就一一调查清楚了。苏勒此时明知故问,如果不是仍就有意试探自己的忠诚,就是真的因为寄情别处,而忘了这些细节了。
孟知远一直未曾娶妻,原因很多。其一自然是因为和老父之间意见不合,孟太守一直觉得儿子这般桀骜,和他不曾成家也有不小的关系,因而一直都殷切盼望孟知远能够早日娶妻生子,不说平天下,至少也能修身齐家,改一改心性。只是太守的期望越殷切,孟知远的叛逆也更严重,自然不可能让老父如愿以偿。其二则是孟知远和一班同窗,平日既然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挂在嘴边的自然也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一类的豪言壮语,更加不会愿意陷于儿女情长之中,为同窗所取笑了。一来二去,尽管孟知远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却仍旧姻缘蹉跎。长安城中,大都知道这位太守公子的脾性,人虽然称不上孟浪放荡,但终日只知道讲武论兵,想来也非托付终身的良人。何况太守父子之间龃龉不断,处事也是南辕北辙,做孟家的媳妇,左右为难不说,还免不了提心掉胆,担忧夫婿的安危,这样考虑下来,闺中的女儿家也渐渐对孟知远,敬而远之了。孟知远也乐得就此清静,只一心一意读书习武,与同窗畅谈国事,全然没有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此刻,孟知远有些拿捏不准苏勒问这话的意思,不过转念一想,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根本不必伪装,因而很爽快地回答道:“汗王这可就算是问道于盲了。卧榻之侧,只有清风明月,孤灯残影,恕在下无可奉告了。”
苏勒听了这话,兴致却似乎是更好了:“怎么,看你一表人才,难道竟没有姑娘芳心暗许?”
“芳心许便许了,何分明暗?”
“那就是你自己不愿意了?”
孟知远笑笑不答,却冷不防听到苏勒说道:“想来是因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看来倒是我耽搁了你的姻缘。”
这话直率得过分,孟知远一时间也难于措辞。好在他想得通透,中原和蛮族之间,彼此攻伐,已历百年,甚至比帝国立国的时间还要更久,其间恩怨纠葛,谈与不谈,总是已然发生过的事,实在也不必忸怩了。
“大汗明鉴。”寥寥四个字,等于承认了苏勒所说的话。
“不过,”孟知远很快地补充道:“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
“哦?”
“九州烽烟遍地,身在局中,都是没有明天的人,再说什么儿女情长,未免太奢侈了。”
孟知远随同苏勒自长安一路南来,才知道这一场战火的惨烈与恐怖。逐鹿的群雄,就军纪而言,都还算是整饬,也很少有屠城虐杀的情事发生,但即便如此,战火所到之处,百姓依旧流离失所。而两军交锋,阵亡的将士的尸骨交错层叠,能得同袍安葬的,也不过半数。其余的,便是白骨露於野了。孟知远以往纸上谈兵,此番才算是真正见识了战场的恐怖。
原本在沂州和金陵两次大战之后,局势应当进入短暂的停滞之中了。靖北军与朝廷都已经有力竭之势,各部兵马都亟待休整。天策军的实力虽然没有太大的损失,但冯聿林志在长安,重心不在东南,撤出京畿之后,想要抽身再度从中渔利,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章绍如在云州,更加不会轻举妄动,各方都倾向于休养生息。偏偏苏勒出现在金陵,搅乱了整个局势,在这个时候,孟知远又哪里会有心情来谈论风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