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明诏定国是
沈心维的出现当然出乎金陵许多人的预料,就连宁王在内,都不知道镇南王竟然又派出了这样一支精锐的力量,即便这实际上是宁王一直想要镇南王府做而又难于开口的事情,心中不免对镇南王多了几分钦佩和感激之情,尤其领兵的人还是沈心维。
镇南王膝下的子女不少,但是王妃嫡出的只有这一子一女,以往就已经为朝廷征战多年,如今又都派到这局势更加险恶的东南战场之上,足见沈家这一份赤胆忠心了。沈心维十六岁时就已经被册封为世子,固然是因为他嫡子的身份,但更多的也是因为他本人的战功卓著。当时西南土著还不尽臣服,与朝廷之间时常刀兵相向,沈心维每战必先,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军中一员骁勇的战将,其后沈心扬也多蒙他教导。只是多年在遍布瘴疠毒气的丛林之中与土著周旋,沈心维身染宿疾,再难支持长时间统兵征战的辛劳,好在沈心扬无论武艺还是兵法都得父兄真传,渐渐已经能够接过镇南王府的担子,所以世子也不必再时时亲临前线,而是坐镇后方,仿佛章绍如在云州的角色一样,协调各方,供应军需和兵员。
有此渊源,这次接到朝廷传檄天下的勤王诏书,镇南王府才由沈心扬统兵北上,只是没有想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劳动世子远道而来。
沈心维的身体,经过这几年的调养已经好了很多,只是宿疾偶尔还有发作的时候,随军的军医每日替他诊脉一次,斟酌处方,照料得十分周到,故而一路北上,倒也没有出什么差错。不过沈心扬和镇南军士都了解他的境况,因而见他出现在金陵,总是惊讶多于欣喜,其中自然又以沈心扬为最。
“大哥,有我在这里,父王还不放心?大夫再三说过,你的身体只宜静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再涉军务了。”
相比沈心扬,沈心维要内敛和煦得多,身为王府世子他所要考虑的事情也更多,尤其这一两年来,镇南王实际上渐渐已经退居幕后,沈心维在王府说是调养,其实除了不亲自带兵以外,已经是事实上的镇南王了。此刻听到沈心扬这一顿连珠炮似的排揎,兄妹之前感情深厚,当然知道她是关心则乱,因而温柔地一笑,接着坚定了摇了摇头:“眼下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若是我不来,那就只有父王亲自来了,父王可不像我,到时候你的日子难熬,可就又该怪我不来了。”
沈心扬自幼和兄长的感情就比父亲要来的好一些,镇南王当然不是严苛的人,只不过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对沈心扬自幼养成的飞扬恣意的性情,自觉在沈心扬小时候宠溺太过,如今女儿大了,难免要多加一些管束,免得将来人家说镇南王郡主不懂礼数,不像沈心维总是包容的时候多。
兄妹之间略说了几句话叙旧以后,沈心维便要谈正事了:“先帝在帝都时曾亲笔草诏,传皇位于宁王,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沈心扬点了点头:“我知道,在沂州,陛下曾经和我说起过这件事,甚至。”沈心扬说道这里,想到当初皇帝在沂州行宫召见时说的话,心中的情绪难明,不过斯人已逝,就算当日她心中微有不满,觉得皇帝是乱点鸳鸯谱,此刻自然也不会再有多么激烈的态度。
沈心维倒是知道妹妹戛然而止的那另外半句话是什么,接口言道:“甚至,还有意让你做宁王妃是不是?”
沈心扬不怒反笑:“看来父王和你早就知道了。”
“不算早,也是在你们离开帝都以后,陛下才写信给父王。想来在那之前,陛下虽然有此想法,也不甚坚决,南渡途中才算是下定了决心。”
“人在局外,他这决心下得倒容易。”沈心扬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沈心维自然听出妹妹话里带着的些许怨怼之意,这也是他早就和父亲说过的,妹妹自幼凡事都是自己做主,这样的婚姻大事,就算是天子之尊,恐怕也不能干涉她的想法。好在镇南王在这一点上,站在自己女儿一边,当然对于皇帝亲笔写来的书函,不是简单一句顺其自然就能够应付的。沈心维此来,也有以防万一的作用在内,如果沈心扬愿意嫁给宁王,世子自然是来送亲的,如果沈心扬不愿意,那么镇南王府,也早就准备了可以安抚皇家的手段。不过这些事,沈心维觉得也不必现在就告诉妹妹。
“父王是知道你的脾气的,所以回复陛下,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意思,两情相悦固然很好,若是不成,也只有谢过陛下这一番美意了。”
沈心扬倒是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样支持自己,其实她根本还没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归属,烽烟遍地,儿女情长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因而早就拿定了主意要在这件事情上争一争,不过皇帝也只是提过一次,之后战局日渐紧张,谁也都顾不上谈这件事,所以许多准备一直都没有用得上。
沈心维则是很关心妹妹的真实想法:“都说宁王少年英才,如今虽然少年不再,但也总是第一流的人物,你自己看来如何?”
沈心扬在帝都时也曾见过宁王,的确是当世一流人物,待人接物没有以往权贵那股虚浮之气,处事亦是谨慎周到,宁王当然不算老,只是无论怎样,都只觉得宁王是一位可敬的长辈而已。
“人品才具,自然不凡,只怕就算是大哥也要略逊一筹,只是,我不喜欢。”
这最后四字评语一目了然,沈心维自此算是明白了妹妹的想法,好在也是早有预料的事。
“父王和我常年都在昆明,无缘得见宁王,父王只记得以前先帝极其爱重宁王,传闻甚至有意将帝位传给他,只是后来几番斟酌,仍旧作罢了。”
“不是传闻,确有其事,陛下曾经与我说过,自幼先帝就是钟爱宁王,更胜于他。”
“陛下与你谈得倒多。”沈心维觉得皇帝同沈心扬说这些话,固然是出于对镇南王府的信任,但谈论此种皇室秘辛未免还是超出了君臣之间分际,尤其这话要是传将出去,便显得当年皇帝即位,多少有些违背先帝的本意。
“不管先帝也好,陛下也好,如今都已经作古了,说起来两位都是先帝,当年的事也成了死无对证的事。到沂州之后不久,陛下就遣人送走了容妃和皇长子,殿阁森森,堂皇而冷清,想来他也寂寞得很,所以常会找我说说话。”
“都说皇长子下落不明,原来是陛下安排送走的。”
“不错。安排得很隐秘,知道的人没有几个,所以都以为是下落不明了。”
“经手的是叶奇瑜?”
沈心扬一笑:“不愧是大哥,多少人一路同行南来,谁都没有发现这件事,你却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其实朝中众臣,陛下最信任的,当属韩阁老,韩阁老又最信任章阁老,陛下爱屋及乌,对骁骑的看法自然也是另当别论。你可知道容妃和皇长子被送去了哪里?”
沈心扬摇了摇头:“除了叶奇瑜,没有人知道。换作你我在他那个位置上,只怕也不会对任何人多说一个字。”
沈心维仔细一想,确实如此:“那叶奇瑜人呢?”
“至今未见踪迹,不过我想,应该就在金陵。”
“为什么?”
“金陵在靖北军围攻之下,原本是朝不保夕的局面,我一直以为回来时只能看到残垣断壁,甚至还要与靖北军再血战一场,两败俱伤,却没有想到靖北军竟然这般轻易地就退走了。除了骁骑军以外,我想不出其他人有这个本事,甚至都不是普通的骁骑军,应该就是叶奇瑜的飞骑。飞骑是章阁老麾下最精锐的部属,自当年建立以来,一直都是由叶奇瑜统属,情同手足,有他们在的地方,叶奇瑜一定不会离得太远。”
“这些只有进了城才能知道了。”
一直都是沈心维在问,现在轮到沈心扬了:“这些蛮族人是怎么一回事,父王知道么?”
“不,我离开昆明的时候,府里并没有接到有关蛮族的情报,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出现在金陵。金陵在与靖北军大战之后恐怕没有多少力量,只是不知道这苏勒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沈心扬微微一笑,心想兄长来的凑巧,苏勒的那番话必是没有听到,因而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父王好福气,有人争着要当他的女婿呢。”
沈心维倒是没有玩笑的心情,听到妹妹这话,神情反而很凝重,他很快就觉察出苏勒的这个要求事有蹊跷,千里迢迢。深入中原腹地,居然只是为了求亲?对沈心维来说实在有些难以相信,只是仓促之间,要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也并不容易。不过好在如今镇南军兵强马壮,蛮族人就算一时占据地利,今后临阵交锋,也未必能够占到便宜,因而决定等见过宁王,将父亲给他的信函送到以后,再做之后的计划。
陈散原和沈心维的先后到来,极大地振奋了金陵的民心和士气,众人无不觉得长久以来横亘心头的阴霾为之一扫而空。就连宁王和蒋焕等人,心中虽然仍旧记挂着占据紫金山的苏勒,想要处理自然仍旧十分棘手,但此刻金陵城中的兵力空前充裕,不禁生出许多信心来。
自受封世子以来,沈心维很少有机会离开过昆明,所以金陵政要几乎都没有见过他,宁王也是初次见到这位镇南王世子,不过彼此之间倒也没有太多的隔阂,这自然是有沈心扬在一一代为引见的缘故。往来应酬只是场面功夫,真正要紧的话,实则还是只能在少数人面前说。等到其余文武退散,只留下宁王等极少数人的时候,沈心维的神色便又不同了。
“王爷,家父命我带来书信一封,特此呈览。”
听闻是镇南王的手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宁王很郑重地接过这封镇南王的手书,细细看完之后,知道信中所提到的事情太大,自己不便一个人做主,因而将这封手书递给了身侧的蒋焕,之后的人如法炮制,将这封手书传阅了一圈。
信中的消息有好有坏,好消息是,沈心维此行,随行一共有五万精兵,不仅有镇南铁骑,还有西南土著部族,可谓兵强马壮,但是镇南王也在书函之中发出警告:“臣世受皇恩,岂敢不竭心尽力,府中数十年所积聚之兵马,如今尽数北上,胜则不论,若败,西南州郡十年之内,兵勇无人,粮草军械无着,再无一战之力。”意思是很明显的,沈心维带来的军力虽然强盛,但也是朝廷可以依仗的最后一支生力军,九州之内,再无其他精锐可以征调了。
而对于今后的形势,镇南王做出了很老到的判断:“今天下三分,靖北占其一,天策占其一,我占其一。衡度今日朝廷之力量,平靖北则难以御天策,荡天策则必不能地靖北,暂难兼顾。望王爷早作决断,或维持今日之局,三足鼎立,我则积聚国力,徐图进取,或合纵连横,竭力灭其一方,之后划江而治,切不可犹豫不决,尤不可料敌太易,仍以为兵力足可胜之,分兵而战,两不能胜。”这自然是镇南王检讨易君瑾起兵以来,朝廷种种处置的谬误之处以后,提出的建议,兵力集结不易,正应当寻求以最优势的兵力打击敌人,而不是再重蹈覆辙,这样中肯的建议,在场的人,自然也不会反对。只不过,镇南王所说在靖北军和天策军之间做一选择,实在让人烦难。如果不是冯聿林狼子野心,帝都何至于拱手于人,而如果不是易君瑾步步紧逼,皇帝也不会在沂州以身殉国,这两人同朝廷之间实在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那么似乎只有暂且维持眼下的鼎足之局,这又是谁都无法甘心的。数十万大军集结在此,难道是为了作壁上观的么。
宁王所考虑的则是镇南王心中没有提到的第四方势力,苏勒。的确,眼下的局势,对于三方都是一样的,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彻底消灭另外两方势力。靖北军战力绝伦,又有犀利无比的沧云甲,但缺乏有效的后方支撑,难以支持两线作战。朝廷财力仍然雄厚,军队也尚有一战之力,只是未必能够发起同靖北军相媲美的雷霆攻势。天策军论实力算是最弱的一环,但距离靖北军和朝廷都更远,据前方探查得来的情报,天策军已经越过细柳关向长安进发,那里关山连绵,易守难攻。朝廷和靖北军任一一方想要追击冯聿林,不仅要劳师远征,还要做好沿途摧城拔寨的准备,显然无法速战速决。而且,宁王担心,冯聿林既然敢向长安进军,那么他和苏勒之间,也许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一旦蛮族铁骑同天策军相配合,冯聿林的实力便不可轻视了。
实际上,苏勒已经成为局势天平中很微妙的一环,无论他是自己来夺取九州,还是同三方之中的任一一方结盟,都将打破眼前这微妙而脆弱的平衡,然而偏偏,他最先向朝廷抛出了橄榄枝。
局势纷杂,宁王越想越觉得是一团乱麻,不过沈心维的到来,也为他和朝廷解决了一桩难题。在手书之中镇南王明确表示了对宁王继位的支持,而且他的支持,有两条任何知道内情的政要都难以拒绝的理由。一是皇帝在南渡途中曾经写信给镇南王,托以大事,诏令镇南王,一旦御驾遭遇不测,务必确保宁王继位,不必拥立皇子,同时以西南军力,稳定局势,作为宁王登基行政的一大保障。
镇南王这话其实就包含了两重意思,宁王继位,原本就是遵照皇帝的谕旨,名正言顺,既没有乘人之危,也没有丝毫僭越的嫌疑,这是其一,这样的情况下,若还是有人不合时宜地怀疑宁王所持的诏书乃是伪诏,无异于将镇南王也列入嫌疑之中,胆子未免太大了一些。另一重不曾表露的意思则是,皇帝嘱咐镇南王府以西南军力协助宁王稳定局势,便也意味着,倘若有除了宁王以外的其他人承接皇位,镇南军知否还会表示支持,尚是未知之数。沈心维的麾下有五万精兵,沈心扬的部属不在禁军序列,但兵力同三策禁军相差亦很有些,即便战事激烈折损了部分人马,总也在两万以上,镇南王府这七万人马,是如今金陵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此刻就算镇南王取宁王而代之,恐怕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正是因为有了镇南王的这一封书函,皇位归属终于尘埃落定了。在场的众人,也许对局势的发展尚各执己见,不过对宁王早日继位,却是已经取得了共识。如今又有镇南王如此鼎力支持,可想而知纵然再有阻力,亦容易消除,因而都愿意助上一臂之力。只不过,精明一些的臣僚,不免要在心中惋惜了,镇南王这份书函,价值何止亿万,从龙第一功,无论如何,都归属于镇南王府了,沈家的地位也无疑更加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