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弦歌知雅意(五)
蒋焕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日已偏西了。不过寥寥数日之隔,物是人非的感觉却尤为强烈,昔日人头攒动的府邸,如今安静的很。府中的子侄不是在外征战未归,就是尚且年幼,同女眷一起在后院,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此刻应当是难得可以放下心来休憩的时候。
金陵一战,蒋焕唯一送走的家人,只是他的女儿蒋月。原本还有他的老母,只是老人家年事已高,变得十分固执,蒋月见祖母不肯走,自己也执意不愿和家人分开。蒋焕做事向来果决,只有面对女儿时才有为人父亲的一点温情,但这次不同以往,因而狠下心来,让心腹把蒋月绑了起来这才随同百姓一道送出了城去。此刻他并不担心女儿的安危,不仅因为派去护送的是自己的心腹部属,也因为通行的还有宁王的儿子,若论价值,自然更加胜过自己的女儿。这是蒋焕在此战中,唯一的一点私心。若金陵失守,他不会独活,甚至阖府家眷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但他不愿女儿就此陪葬。如今危局既然已经解除,按理正是应当让一家人重新团聚的时候,不过蒋焕却有些迟疑了。
战场对于他来说是久违了,然而多年宦海沉浮却并没有迟钝他的感觉,靖北军虽然退走了,但蒋焕从中总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易君瑾已经占尽了上风,这样胜券在握的局面,蒋焕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对方最终甘于接受这样一个功亏一篑的结果。卢良所率领的援军,尽管出现的时机出其不意,战力也非同一般,甚至在强悍的靖北铁骑之上,但毕竟也才不过区区数百人而已,也许短时间呢你能够打乱靖北的阵脚,却始终难以扭转整个局势,无非是多付出一些伤亡罢了。以易君瑾对战场的把控,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仍旧退了。蒋焕一直都想不明白这一点,他只能模糊地猜测,易君瑾或是见到了什么人,或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让他不愿意这样不惜一切代价地攻陷金陵。近乎本能直觉告诉蒋焕,易君瑾之所以退走,只是对方不想继续打下去了而已。
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蒋焕,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金陵的局势只是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前途并不明朗,所以他自然也不会急于把女儿接回来。只是这样一来,偌大的一座府邸,如今变得空荡荡的,蒋焕觉得自己被浓重的疲倦和落寞所包围了。
“我的确是不想打下去了。”北归途中的易君瑾这样对着伍元书说道。
“少帅可是觉察出了什么?”
“飞骑的甲胄要胜过铁衣卫,真要是和小叶硬碰硬的打下去,铁衣卫的损失至少要在一千人以上。突袭金陵的意义在于出其不意,瓦解对方的斗志,铁衣卫的伤亡,既不是我们想要的,也毫无疑义,所以已经没必要打下去了。”
“关键在于沧云甲。”伍元书说道。
易君瑾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话对,也不对。决定胜负的最终仍然是人,不过陶立这只老狐狸,既然下了注,骁骑军中的沧云甲肯定不会只有这区区数百人。依老师的性子,肯定已经建起了铸甲工坊了,这是我不得不暂时保存实力的原因,我军的沧云甲,毁损一副,便少一副了。”
伍元书想起来为何撤退之时,易君瑾下令尽可能带走阵亡的将士,不说全部,至少也有沧云甲的因素在内。易君瑾与陶立的合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靖北军自然掌握了沧云甲全部的铸造工艺,也有自己的工匠,如今无法补充沧云甲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原料。沧云甲的原料难得,陶立位于商路的矿藏早已采掘殆尽。如今各方所用的原料,实则都是以前的库存,靖北军装备的沧云甲最多,自然也是第一个耗尽库存原料的。
“难道他们找到了另外的矿脉?”伍元书怀疑道。
“甲胄和原料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何况又是陶立这样的人,这一点难不住他,却要难住我了。”
自从雍都起兵,靖北军纵横天下,无人敢撄其锋芒,但却一直都没有一个像章绍如所坐镇的云州那样稳固的后方。这是双方统帅的风格使然,章绍如做事,向来讲求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云州的意义,就是以此地为中枢,汇集关外各地的粮草、兵员、军械,源源不绝而来,源源不绝而去,支持骁骑大军的行动。易君瑾则是不愿意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靖北全军在其调度之下,放开手脚全无拘束,总能集中最优势的兵力用以对敌。二者之间孰优孰劣,如今尚且难分,但易君瑾渐渐觉得自己的战略也许有稍作修改的必要,帝都京畿那样一片广阔天地,实在不必像以前那般轻易放弃了,连同帝都在内十余座大小城池和要塞,也许正好可以作为未来靖北军最为强大的心脏。
易君瑾看伍元书沉默不语,知道他对金陵一战,心中恐怕还有些抛不开,沂州的败报此刻也已经送到了军前,无形之中又是一重打击。其实也不能说是败报,从沂州城内撤出靖北军依旧保存了大部分的实力,在应对朝廷追击之时,也还小小胜了几仗。只不过沂州和金陵两处,最后的结果,怎样都不能算是靖北军胜了。自帝都南下以来,靖北军一路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对于靖北将士来说,其间的落差,总是不那么容易接受的。易君瑾心想伍元书要走得路毕竟还长,有些事自己可以教,有些却只能靠他自己去领悟。
就在这时,一骑斥候快马来到易君瑾的面前,递上一份军报,易君瑾看过之后脸上神情微动,接着像往常一样,将这份军报递给了伍元书。
伍元书看过之后的神色,就不如易君瑾那般镇定了:“什么?狼锋骑兵!”
易君瑾点了点头:“果然,漠北的消息没有错。苏勒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一座长安城看来还不足以填平这位汗王的胃口。”
“那细柳关?”
“是要有所行动了,小股骑兵的渗透固然难以防备,但蛮族大军若是想要进入中原腹地,细柳关是必经之地,传令九里亭的守军,前出封锁细柳关,不得放蛮族一人一马入关。”
“是!”
陈散原看着面前蛮族人摆放着的礼物,觉得那位不曾露面的汗王很有几分意思,不过他没有急于表示自己的意见,而是对着伫立在自己马前的人说:“你可随我同去金陵。敢否?”
那人淡然一笑:“有何不敢。”
“好。”陈散原打马欲走,突然又回转过来,用马鞭指着不远处道:“松绑。”他当然不愿意蛮族人将表兄如同战俘一般绑送到金陵。
蛮族使者略一沉吟,这几个人迟早是要还给陈散原的,只是原本他还打算借此机会,多少谈一谈条件,没想到陈散原竟是这样的神态,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因而他也就一挥手,让人卸去了绑缚的锁链。
如此同行了两天,已能够望见金陵的城门。路过紫金山时,陈散原已经能望见山林之间隐约的旗帜,心想苏勒既然掌控了这险要之地,扼住了金陵的咽喉,所求必然不是一件小事。他这一路,有意在摧折蛮族人的耐心,对方倒也表现得很沉稳,看来苏勒对自己的这些应对,也许早有预计,否则蛮族人不至于如此安静。
金陵军民渴盼援军的心情,正如久旱祈甘霖,此刻见到陈散原的旗帜,城头的将士不等陈散原所派出的先锋抵达城门,已经立刻向蒋焕报信去了,沿途的百姓听闻陈公子率军归来,也无不欢声雷动。相隔甚远,守城的军士,自然也没有看出陈散原的队伍之中,还有一队服饰与中原迥异的人存在。
陈散原所派的先锋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蛮族出现的事情,唯有他见了蒋焕,才好决定今后的行动。而且当初他所说的只是同去金陵,蛮族人是否能够入城,还在两可之间,对于刚刚经历的血战的金陵军民来说,与帝国为敌多年的蛮族人,更容易引起他们的警醒。
蒋焕接到了城门军士的禀报,最先回来的是陈散原,这也是意料中事,正准备亲自出城去接陈散原,转念一想,似乎还应该派人到影梅楼也送个信,就在这安排的当口,单骑入城的陈散原,竟已到了蒋府门前。
以陈散原的身份,自然一路都畅行无阻,金陵百姓不少见过他的风采,沿途还有许多向他问好的人,只是今日的陈散原显然没有这个应酬的心情。
彼此相见,蒋焕先上下打量了陈散原一阵,人略瘦了一些,面色也有些黑,其余便和在金陵时一样,看精神还很好,足见这一路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
“舅父,蛮族可汗苏勒,率部占领了紫金山。”蒋焕没有想到,陈散原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一个消息。
“什么?!”蒋焕有些不敢相信。靖北军围城时,以紫金山的争夺最为激烈,蒋焕派出的援军最终也陷入了重围之中。但是靖北军既然撤走,蒋焕总以为紫金山不至于还有战事,所以那些子侄虽然没有全部回来,他也没有第一时间派人去紫金山接应。实际上金陵城中一时也无人可派,唯一具有行动能力的只有卢良的五百飞骑,这又不是蒋焕轻易可以调动的。不曾想只是耽搁了这么几天,这要一个关键的地方竟然落在旁人手中,而这旁人竟然还是以往只在边关战报上看到的蛮族人。
从蒋焕的神情上,陈散原看出金陵上下对于苏勒的存在根本还是一无所知,这就不能不使他忧虑了,先机已失,倘若应对之间稍有差错,难免会让苏勒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于是进到内堂,将遇到蛮族人的情形仔细说了,同时自然也提到了苏勒遣人送给他的礼物。
“礼物?什么礼物?蛮族犯边,向来都是烧杀劫掠,竟然还会有送礼的时候。”
“是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