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山海亦可平(五) - 胜国录 - 树小房新画不古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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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山海亦可平(五)

锦如所知道的有关霍玉芜生平的事也并不多,叶士开听她娓娓道来,心中却是思绪万千。霍玉芜如此惊才艳艳,不可方物,可知绝对不是寻常人家女儿。如今既然已经知道她不是像锦如这般,自幼养育在勾栏之中,叶士开和锦如不一样,熟知朝章故事,自然而然地想到,霍玉芜必是名门之后,因故流落风尘。有此想法,在对照霍玉芜的年龄和出现在秦淮两岸的时间,便又很快地想到多年以前,震动东南的那件大案。

必是叶士开尚未入仕,但之后在刑部供职时,恰巧奉派整理过历年的卷宗,当时东南这桩大案直达九重,京畿之中谈论的人很多,刑部执掌举国法度,自然不可能避而不谈。但凡这样的卷宗,往往最熟悉的人,不是刑部尚书和侍郎,而是父死子继,世代相袭在刑部供职的书办。书办六部皆有,户部的人数最多,暗中常常能对政务和大臣的仕途起到意向不到的作用。如果遇到军费报销这样的大事,书办真可说有通天彻地的能耐,当朝重臣也未可小觑。刑部的书办不如户部那样有名,但论手段的厉害,丝毫不逊。原本是因为律例浩繁,卷宗广博,所以设置书办,为刑部官员处理邢狱提供帮手。然而久而久之,官员升迁流转,不常久在刑部,书办们却父子心口相传,渐渐有了牢不可破的地位,有司官员若是才具不足,反而会受到书办的挟制,因为刑部书办手中有着最为犀利的武器——律例。

当年的叶士开资历甚浅,当然不敢真的以长官的身份来压制这些书办,而且事先也受人提点过,对此辈要假以辞色。所以第一天到刑部,特地就备了一份礼物,另外还从帝都有名的馆子里订了一桌精美的酒菜,邀请同僚会食。这一番尽心赴宴,效果很好,书办们都觉得这新来的叶老爷慷慨知趣,自然也就不会设计刁难他。而这推杯换盏之间,自然少不得要找些话题来佐酒,一来二去,就提到了那件震动东南的答案。

当时流寇袭扰,章绍如率领骁骑在前线征剿,结果发现军需补给屡屡不足,军心因此大受影响,章绍如一路追查,发现是负责后方军需的江苏巡抚,有贪墨情事,一纸奏报送到帝都,皇帝下令查办,最后巡抚死在狱中,家产籍没,其家人的下场十分凄惨,真正是家破人亡。之所以震动半壁,既是因为当时骁骑军需,是举国所关注的一件大事,敢在此事上动手脚,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再则就是,帝国至今已过百年,但刑不上大夫,一二品的大员,只要不是谋逆大罪,总能在最后获得帝君的恩典,不至于身首异处,而这巡抚身为封疆大吏,最后落得一个家破人亡,妻妾子女四处星散的下场,可说是空前了。

不过对当事人来说惨不可言的事,在外人看来也许又不过是酒后的谈资。刑部书办喝了就,兴致盎然,因而也就说了许多不曾记载在卷宗上,只有经办这件大案的人才能知道的内幕。

“当时都以为是这巡抚自己贪墨。哪知查证之下,发现他本人并不曾拿钱,只是识人不明,被部属所蒙蔽,有失察的过错,同时又缺乏果决明快的处置,这才使得事情越闹越大,最终使得军纪整肃的骁骑将士,亦不得不跪请主帅做主,事情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章绍如当时坐镇东南,对这样撼动军心,贻误军机的大事,自然要用雷霆手段,所以带着中军亲兵,直接就到了巡抚衙门。不过他的处置,还是恪守着分寸,巡抚也是一方重镇,问罪罢黜的权力都在皇帝的手上,章绍如岂会越权擅专,贻人口实。所以只是将府衙内的文书封存,接着就让亲兵软禁了巡抚。至于巡抚衙门的其他官员,就没有这么客气了,一律锁拿,关押在监牢里等候发落。接着章绍如亲笔写了奏疏,连同所有的文书,送交帝都,听凭皇帝处置。

皇帝因为东南战事,对章绍如正是倚重的时候,何况这件事章绍如做得毫无错处,事实证据俱在,皇帝披览之时,也是怒不可遏,当即将章绍如的奏疏连同所有证据发交刑部有司定罪。

酒酣耳热,那书办引杯在手,完全是志得意满的模样:“历来刑部定罪,回复陛下的奏疏虽是由侍郎、尚书执笔,但就算是他们,也不能不问一问司官的意见,而司官又不能不问一问我辈书办。所以区区不才,斗胆说一句,也有断人生死的本事。”

叶士开当时初出茅庐,还辨不出他说这话的真假,不过权且由着这书办高兴,自然也不会去打断他。

刑部断案,的确是责任有司,乃是八个司官阶品虽然不高,但威权极重。每每遇到重大案情,便是由这八人云集会商。这件东南答案,八人最初商议的结果,原是对这巡抚极为有利的。

这八人都以为这巡抚本人操守尚可,只是才具不足,用人失察。但因为军需供给乃是大事,他虽然不曾贪墨钱粮,也是重罪,因而拟定的刑罚是充军,巡抚的官位自然不保了,但既无性命之忧,也还有官复原职的希望。因为当时与流寇的战事激烈,但凡充军的罪犯,都是发往前线效力,这巡抚既然在章绍如软禁之下,自然就近就发给骁骑听用,说起来也算是戴罪图功。章绍如最能依据部下的才具量才任用,也不会因为他的戴罪之身而心有成见,这巡抚只要实心尽力,将来立了战功,重又做回巡抚,并非不可能的事。

“叶三哥。”书办酒喝多了,竟和叶士开称兄道弟起来,叶士开也不拦阻,只听他接着说下去。

“这巡抚也是知道咱们刑部的规矩的,何况虽然不是贪官,也有些家财,押解到帝都上下一番打点,才有了这充军的结果,本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至于其他人,只要贪墨之罪查实,那就是死罪一条了,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八位老爷商量了整整一日,觉得有此结果,于情于理,都很恰当,因而颇为自得,齐齐在公文之上签了名。”

“照这么说,这件事原本应当十分圆满才对,何以当年最后的结果如此南辕北辙呢?”叶士开不禁要问了。

“嗨,”书办将杯中一饮而尽,接着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道:“也是命数,当时斩首的名单里多了一个人,这人是谁,还请三哥不必问了。总之是个不能就此送命的人,而他的背后,颇有些神通广大的人。此人又是首犯,贪墨的证据确凿,如果想要开脱他,就一定要有人顶罪才行。”

“于是就选中了这巡抚?何以这般不留余地?”

“事情偏就这要巧。定罪充军的公文还不曾上奏陛下,有人就已经听到了风声。这人既然说他是神通广大,自然也能体会到,这巡抚一旦充军到骁骑军中,迟早还有官复原职的一天。届时,巡抚心中岂会忘记此番牢狱之灾是拜谁所赐?新仇旧恨一起算,这桩旧案翻将起来,可就后患无穷了。既然如此,那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他彻底送到九泉之下去了。”

叶士开听了既震惊,又好奇,有如此狠厉手段的大人物到底是谁,实在很想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但看这书办酒醉之下,仍旧是讳莫如深的样子,知道就算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同时警醒祸从口中的道理,那人如此心狠手辣,一任巡抚犹且成为刀下冤魂,自己又何必去招惹。此后久而久之,只把这件事当做是酒后胡言,既舍不得抛开,却也不再向任何人提起。

时至今日,叶士开也说不清这是从何而来的一种感觉,以顾眉笙如今的身份,值得她精心卫护的霍玉芜,其身份,绝对不会是一个富商的下堂姬妾这样简单。难道真的和当年的巡抚有关?叶士开不禁在心底问自己,只是这些猜测,一时间都还没有任何的证据,不过想要见霍玉芜一面的心思却是越发强烈了。

这一段往事和自己心中的猜测,叶士开在锦如面前,决定说一半,留一半。说的一半,是觉得霍玉芜的身份特殊,其中也许含有重大的隐情。留的一半,自然是对霍玉芜身世的猜测,当年那件大案,前后有好些人为此丢了性命,血流五步,震骇人心,无端提起,除了引起锦如的担忧之外,没有别的作用。叶士开便觉得自己想办法来试探霍玉芜。

对于住进影梅楼这件事,锦如原本也没有想很多,如今和叶士开长谈之下,才发觉事情可能没有她最初设想的那么简单。不过她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情,何况以她对顾眉笙的了解,无论如何,对方对不至于会对自己不利,所以虽然觉得迷雾重重,仍旧安排人手,打点行装,准备择日迁居了。叶士开则是在想,当年案情的真相不能不问个明白,尤其到底是谁从中作梗,更应当查个水落石出,思前想后,在如今的金陵城中,有能力替他解开这疑团的,也只有邵雨亭一人而已,好在彼此的交情已经很深,否则叶士开也不敢贸然开口。

邵雨亭的职衔,已经重新又变过了。如今他是宁王府的属员,算是宁王的近臣之一。这是个金陵城中羡煞旁人的身份,因为宁王已经是事实上的皇帝,在他的身边,也就是在最接近权力中枢的地方。所以邵雨亭整日里也就忙得不可开交,叶士开与他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之前叶士开沉溺在望海阁的温柔乡中,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要见邵雨亭一面,才发现实难上加难,费了好些功夫才最终如愿。

两人见了面,叶士开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以后,邵雨亭沉吟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很可以做。自从怡然居事件之后,表面上一切如常,风平浪静,暗地里,陈公子已经把影梅楼严密保护了起来,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得力心腹,将整座楼包围得密不透风。以往我也只觉得是散原公子夫妻情深,特别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才着意防范。现在看来,似乎也是小心得过分了。王爷很看重陈散原,真的能将影梅楼里的秘密弄清楚了,未尝不是大功一件。”

“功劳犹在其次,如今危墙之下,我不能不顾及锦如的安危,影梅楼能够护得她周全当然最后,若有什么隐患,少不得要未雨绸缪。”叶士开老实地说道。

邵雨亭自然相信这一番话出自他的真心,因而说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老兄但讲无妨。”

听他这样说,叶士开也愈发有信心了:“既然如此,刑部卷宗的事情,可就只能拜托你了。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谁敢不买账?”

邵雨亭闻言微微一笑,他虽然飞黄腾达,但一直都还保持着警醒,不曾在同僚至交面前摆出过不可一世的模样,这自然是谨记着满招损,谦受益的古训。

“这件事好办,当年经手的人,大都还在,就算有司官员星散,卷宗总不至于丢失。即便刑部因为一路颠簸,一时翻检不到这些卷宗,总督衙门也一定留有记录,下点功夫不难找出来。只是这抽丝剥茧,寻求真相的责任,可就要落在老兄你的肩上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我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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