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山海亦可平（二）

沂州一战以双方对意生寺的争夺为序幕，易君瑾单骑闯营，技高一筹，终于先声夺人使得沈心扬饮恨败北。自此战终了以后，镇南和靖北两军的处置各有不同。

易君瑾已经在暗中做着分兵进击金陵的的打算，云甲步卒已经迅速开始行动，既是为了掩护骑军行动的踪迹，也是为了一举攻取沂州，这座南北之间的战略要冲，所以在占据意生寺后不久，就在沂州城下安营扎寨，将整座城垣团团围住。沂州城内，沈心扬也已经遵照皇帝先前的部署，预备展开巷战，其余各处的防卫则是有意诱敌深入，城墙和城门都只是做些表面功夫，靖北军一旦发起攻击，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够叩开城关，堂而皇之地进入到沂州城中。所以在接到探马回报，靖北大军围城之时，沈心扬并不感到意外，对于云甲骑军未曾出现，也不曾起疑心。因为攻城略地和野外交锋不同，骑军威力，全靠往来奔驰冲杀，攻击城墙则是倚靠云梯和步卒，骑军没有用武之地，何况又是装备了沧云甲的精锐铁骑，自然不会贸然出现在城下被动挨打。

战局的发展倒是和皇帝事先设想的一样。靖北军发起攻击以后，守城军士遵照沈心扬先前的嘱咐，只是稍作抵抗，便装成军心涣散的样子败下阵来，纷纷溃退而去，不仅使得沂州门户洞开，军士沿途还一路丢盔弃甲显得十分狼狈。

当时易君瑾已经不在靖北阵中，统兵的将领眼见守军不堪一击，心中只以为是前一向，少帅单枪匹马攻破镇南军营垒，挫败了敌军的锐气，守军此刻见到靖北旗帜这才闻风丧胆，一触而溃，因而也不会疑心城中设有埋伏。靖北军的将士，一路以来所向披靡，又在易君瑾的率领下方才在意生寺大胜，难免松懈，看见守军溃退的窘境，三军立时欢声雷动，从将校到士卒都忘了穷寇莫追的道理，反而要乘胜追击，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将沂州各处城门一一攻破，接着就蜂拥入城了。

按照皇帝的计划，城中负责抵御的只有驻军，镇南军从意生寺撤离之后，精锐根本就没有入城，而是在城外等待最有利的出击时机。驻军的实力不足，即便占据地利，巷战中也无法成功压制住靖北军，甚至渐渐有让对方反客为主之势，于是节节败退，终于一路退到了皇帝日常所居住的行宫之下，再无后退的余地了。陈散原派来的信使，当时是留守行宫的一分子，所以亲眼见过当时交战的情形。

皇帝一身戎装立于宫墙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城下列阵森严的靖北军士，犹如检阅自己麾下的将士一般。靖北军容整饬，调度有方，皇帝看了也不免有赞许之意，只是当然不会流露。

按剑而立的皇帝，向着城下高声呼道：“易君瑾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朕。”久病的皇帝，勉力一呼，语气中听不出衰弱，实则面容却更加的苍白了。

城下的靖北军将领没有想到留在沂州城内的大人物，竟然是皇帝，易君瑾若在，也许真的会现身与他一见，不过如今既然已经离开，他也不便暴露少帅的行踪。只是在军阵之中也不打马上前，而是朗声回复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愿战愿降？”

皇帝的气势也丝毫不弱：“鼠辈敢尔。”言罢拔剑出鞘，剑锋所指正是严阵以待的靖北军士。

“要战便战！三军听令！”

皇帝的声音方落，在他身侧林立的甲士齐齐将弓箭引弓待发，对准了臣下的靖北军。靖北军士倒是毫不畏惧，他们身上所穿的乃是沧云甲。尽管步卒的沧云甲为了增加产量，不得不有所权衡牺牲，品级较低，不如骑军精锐，但寻常箭矢在他们也是不会放在眼里的。除非敌军的箭术精湛，能够百步穿杨，直接洞穿甲胄关节连接之处，但这种百里挑一的神射手，可遇而不可求。

于是两军各自排兵布阵，整座靖北军阵缓缓发动，渐有雷霆威势，盾甲当前，云梯在后，弓弩手在侧翼压阵，配合无间地向行宫发动了攻势。行宫的宫墙不比城墙，既高又坚固，皇帝尽管声势上不曾示弱，但守军无论是自身的武力还是外在的地形都不占优势，强弱之分一经交锋立刻显现。没过多久靖北步卒，就在箭雨之中，架设好云梯，接着越过宫墙，杀退守军，宫门至此而破，靖北大军犹如狂潮一般，卷向了整座行宫。

“行宫之中，早在意生寺大战之前，就已经在各处宫殿和通衢大道上堆满了干柴，埋设了火雷，此时淋上火油，布好引线随时都能够引爆。只要时机得当，星星之火便可以燎原，届时玉石俱焚，谁也难逃这片炼狱。行宫的宫门，也早已经安排工匠改造，只等靖北军涌入，便能炸毁宫门，砖石俱下，行宫便是有进无出了。至此除了通赴黄泉，靖北逆贼再无其他出路了。”

这段叙述，即便是事后听来，金陵文武都仍旧不免侧目，这信使是亲身经历之人，尽管已经竭力在克制心绪，但一双手仍旧在微微颤抖。

当今皇帝，如今也许该称先帝了。在满朝文武眼中，一直都是一个沉溺诗酒，手无缚鸡之力的印象，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在沂州的这一战，竟然会有如此狠厉而又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布置。

宁王听了，心中不觉骇然，因为这种种筹谋皇帝早就与他说过，他曾经苦苦劝谏，无奈皇帝心意已决，无可挽回。皇帝的必死之心，宁王也是在那时才体会到的。至于这玉石俱焚的计谋，倒也不能算是皇帝的首创。之前章绍如兵临沧澜关下，朝廷自帝都派出徐秋岳率领劲旅驰援，想要让靖北军在腹背受敌之中，交出这座天下第一雄关。却不料反被易君瑾以陆沉之计，大败徐秋岳，损兵折将之余更让朝廷一番筹划和章绍如的苦心经营尽成泡影，如今皇帝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金陵文武只知道朝廷大军在沧澜关下折戟沉沙，对于其中的细节不甚了了，所以对皇帝决绝的处置，自然无不震撼莫名。

宁王心中虽然已经能够猜到此战最后的结果，但仍旧不能不问一句：“陛下最后如何了？”

使者说到这里，也不禁叹息：“行宫之中，兵马不多，贼人势大，攻破宫门以后，陛下传令三军各自为战，不久就成了混战之势。乱军之中，起先小人和几名卫士还护卫自陛下身边，陛下一意要找到易君瑾这个罪魁祸首，手刃其首方能甘心。之势乱军之中，遍寻易君瑾而不可得，相反靖北贼人越聚越多，渐渐阵势就冲杀不开了。之后小人也被乱军所冲散，接着就只听得行宫之中火雷爆响，殿阁之间的火光冲天而起，而小人也被人从后击倒，昏了过去。侥幸留下一条性命，醒来时，靖北贼人已经退出沂州城了。”

这自然是捷报的由来，不过战报之中语焉不详，于是众人不禁要将击退靖北的始末问个明白。

“小人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是玄策军和镇南军联手，据说还有自金陵赶来的援军，遵照陛下事先的部署，在靖北军的阵脚被火势所打乱以后，趁势杀出，予以迎头痛击。这两军一直都埋伏在城外，引诱靖北军攻城和放其入城都是早就设计好的，城内火攻，原本用以城防的火炮先前都暗中转移出城，此刻一齐发炮，贼人的盔甲虽然厉害，却也抵挡不住，就此败退了。在靖北败走时，我军更是一路追击掩杀，战果颇为可观。只可惜，沂州城尽付于火海之中，陛下也。”

战果自然有夸大的成分，派出追击的骑兵，往往只能以速度撞到靖北士卒而生擒，斩首的数量非常有限，但总算是一场胜仗，何况又是如此久违的一场胜利。沂州城当然已经成为了废墟，行宫亦是瓦砾遍地，满目疮痍，殿阁焦木之下，是两军将士层叠的尸骨，面目难分，见者无不是触目惊心。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仅敌我难分，就连收尸也只能草草为之了。

“听说，陛下最后身边的侍卫全数力战而死，最后只剩下陛下一人被靖北军士团团围住。陛下始终没有找到易君瑾，于是在重围之中，说了一句，朕死后当化为厉鬼击之。说完这话，便拔剑自刎了。之后的事，再也没有人见过。这段传言真假与否，也无从查证。”

一室文武，至此都沉默不言，末了只有严敬铭开口道：“王爷，还请节哀。陛下以身殉社稷，义武奋扬，无愧于列代先帝。”

宁王此时眼中已经饱含泪光，却也只有微微颔首：“取陛下日常服饰衣冠，就在金陵立下衣冠冢，以慰天下臣民之哀思。”

“是。”严敬铭将此事记下，日后自当行文礼部，以天子之礼建此衣冠冢。他如今的地位，虽无首辅之名，却有首辅之实了。

一天的合议，至此已经算是到了尾声，之后信使还待叙述战局如何收束，但此种细枝末节宁王觉得不必再问了。何况天色已晚，于是吩咐将这信使带下去好生款待，同时安排所召文武各自用饭。

“丹翁，知道你累了，但少不得还要再多陪一陪本王。”安置了众人以后，宁王向着严敬铭说道，其实他一时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事要安排，只是如今重任在肩，不胜负荷，能够谈一谈心事的也只有严敬铭一个而已。

严敬铭能够体会宁王的心事，虽然这一天下来他已经觉得很疲累，不过精力尚可支持，自然不会推辞。

暮色四合，晚霞绚烂至极，金陵百姓中的小康之家，大都在自家庭院之中，一边共赏晚霞一边阖家用饭，畅聚天伦。但对于王府之中的这许多政要来说，却难有如此的闲情逸致了。就在这满城百姓，一天中最为松散闲适的一刻，嘹亮的号角声突然响彻了全城。金陵上下，都知道这是在外敌入侵时才会有的示警号角，只是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疑问，在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攻打金陵？

一骑快马自城门飞奔而入，马上的军士浑身浴血，面目可怖，左肩一枚箭矢穿肩而过，犹自鲜血淋漓，而他显然顾不上处理伤口，右手不住地用马鞭催赶胯下战马之余，不断高呼：“靖北来袭，靖北来袭！”

在金陵百姓白天所听闻的捷报之中方在沂州败北的靖北军，竟然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金陵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