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山海亦可平
一夜惊魂，影梅楼里里外外除了霍玉芜，还累倒了两个人，一个顾眉笙，一个秦大夫。眉笙自然是因为上下都要她安排照顾，片刻都脱不开身，秦大夫则是彻夜未眠，精神委顿的很，但因为人命关天，不能不勉力支持。
自从霍玉芜住进影梅楼，秦大夫第一次为她诊脉，就已经发现她的体质特殊，将来临盆之时也许会有颇多不测，所以早作弥补之计。除了开出温补的药方徐徐进补以外，也嘱咐霍玉芜要多多走动，以免长期卧床以致于体力不充。原本秦大夫对之前调理的成效很有信心，霍玉芜的状况也确实平和得很，哪知真正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仍旧是如此凶险，实在出乎他的预料。想来妇人生产，总是一大难关，无论做多少完全准备都难保不测，不过他身为医家，心底固然可以想得豁达，但在关切尤甚的顾眉笙面前，却也无法将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口。
从腹中阵痛开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婴孩迟迟不能落地，渐渐有难产的迹象了。霍玉芜的精神尚好，神情也很镇定，只不过也的确感到气力有些难以为继，因而也向着眉笙说道：“得让大夫想些办法了，我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时辰，孩子再不出来，我恐怕就没有力气了。”
情况糟糕，秦大夫自然也清楚，身为名医，这样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以往一副催产的汤药下去，大都能够立竿见影，但霍玉芜当真是特殊，这天的汤药毫无效果，除了引她吐了几口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作用了。秦大夫到这时才有些惊慌了，倒不是对自己的医术不自信，而是想到神情森然的叶奇瑜，心想霍玉芜若是有个好歹，他的一条老命恐怕也要断送了。事到如今，也只有像以往遇到了疑难杂症一样，邀请同仁一同会诊商议，集思广益，也许还能有挽救的办法，只不过这样做法，秦大夫心中也很踌躇。很明显地，住在影梅楼中的这个孕妇，身份神秘，以往问诊处方都是由他一人经手，如今若是召来同僚，免不了要泄露讯息出去，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便代为做主，甚至连提议起来都嫌窒碍。不过医者仁心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因而决定将这个想法先告诉顾眉笙。
眉笙听了秦大夫的话，心中也有些犹疑不定，月余以来，秦大夫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办事也很可靠，如今再找别的医家来，是不是能够像他一样，实在很成疑问。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当然以霍玉芜的安危为先，于是眉笙决定只找平时为人低调的医家来。这个要求很费了秦大夫一番功夫，同仁之中，他的人缘很好，但论起至交，则大都是一起寻问芳踪的，如今要找两个符合顾眉笙要求的医家出来，颇不容易。最终开列一份五人的名单，眉笙再凭着自己的记忆和印象，选了其中的两个。因为在她想来，人一多，则意见纷纷，反而自缚手脚，要说集思广益，有三个人便也足够了。这挑出的两人都是成名已久而且人品素来为人所称道的医家，只是因为远避尘嚣，住处离影梅楼都有不少的距离，于是眉笙立刻派人准备车马，将这两人接了来。
到了影梅楼一看，果然都是杏林国手的风范，望闻问切做得纯熟，只消秦大夫略为补充几句，就已经将情况了解清楚了。于是一面先取了先前的药方来看，一面从药罐之中倒出药渣，拿捏成分。
只听其中一人道：“方子是个好方子，只是有几味的分量还要与两位在推敲推敲，此外这几味药，不大地道，想来是药铺做了手脚的缘故。”
秦大夫是知道此人医术的，要胜于自己。至于说要一同推敲，实在是为了照顾彼此的体面，不愿一上来就给同仁难堪。至于处方的分量，各家原本不同，反而是药材的质量，的确是他的一大疏忽，适才他只顾着开方子，忘了标注采买的药铺，金陵城中的药铺很多。稂莠不齐，常有以次充好的奸商，不明其中门道的人很容易上当。秦大夫自然是知道哪家药铺的药材最为正宗的，只是不曾嘱咐过派出去买药的小厮，现在发觉，心中好生懊悔。
另一人接着言道：“汤药还在其次，方才诊脉，从脉象来看，病人近来似乎心事颇重，萦绕不去，心绪如此，再多再好的补药，恐怕都还是归于无用。此所以在生产之时，遇到如此险境，不过如今尚有补救的余地，诸公全力而为吧。”这话既是忧心又是鼓舞，在场的人反倒有些不知做何应对，但都觉得找这两人总算是找对了。
眉笙听了两名医家的话，心中雪亮，霍玉芜因为什么在心事重重这是无需说的，眼下也没有切实的话可以来安慰她，只有先请名医斟酌处方，再派得力的人到妥当的药铺去抓药这一个办法了。
这最新的处方，秦大夫很用了些心思，除了调整分量以外，有些药的边上都标注了药铺名称，这自然是择优而录，力求名实相副，只是这样一来，一副汤药需得跑上好几家药铺了。于是眉笙调配人手，分头采买，汇齐以后，又亲自在灶下看着煎煮，终于在一个时辰之内，将汤药送到了霍玉芜的嘴边。
霍玉芜人是有些虚弱，神志却还很清醒，只是额发都已经浸透了汗水，面容也更加苍白。站在她面前的顾眉笙，情况也不比她强，脸上的汗水在进来之前固然已经特意拭去了，但内里罗衣早已经汗湿几重，闷热难当，但眉笙脸上却仍旧古井无波，极力维持着镇定。这一副新开的汤药总算见效，霍玉芜屏气凝神，牙关紧咬，婴孩终于呱呱坠地了。
母子平安，眉笙心头久悬的一块巨石也才能够放下了，到得这时，精神一有松懈，几乎支持不住，却仍不能不强自支持。因为秦大夫虽是相熟已久的知交，另外两人却不是，此刻除了厚给诊金亦外，少不得要再重重嘱托一番。
其实眉笙挑选人物，的确有独到的眼光，这两名医家平素之所以为人低调，正是因为他们除了沉迷医道以外，别无兴趣，从来只研究病人的病情，私隐概非所问，更不会与人谈论。何况，他们虽不大出门，影梅楼的声名也是听闻过的，心中暗自揣测，弱质女子，流落风尘，自然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许多隐情难于启齿也是很平常的事，只要病人能够转危为安，他们便也放心了，至于对这一番际遇守口如瓶，那就更是不消说的了。
总算有惊无险，霍玉芜产后疲累已极，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就已在众人的照料下半昏半睡了过去。婴孩亦有乳母看顾，直到这个时候，眉笙才算是真正能够松一口气，这才觉得头痛欲裂，真有山崩于前之感，几乎就要昏倒在地。
好在秦大夫还不曾离开，当即上前，先诊了脉，方才开口：“不要紧，只是累着了。我行一趟针就无碍了。”接着取来金针，在眉笙头颈各处找准了穴位，施下金针，果然立竿见影，眉笙一直紧锁的眉头立刻便舒展了。
影梅楼中灯火通明了整夜，众人奔忙不息，但因为陈散原留下的部属保护得十分严密，所以外间的嘈杂丝毫不曾影响到这里。就在霍玉芜从鬼门关中转了一圈的时候，金陵城中也正发生着一件大事，城中除了影梅楼，几处重要的地方，无一不是凝重的气氛。
自从陈散原率军北上，金陵军政再度归于蒋焕的掌握之中，只是月余之隔，情形却早已不同了。因为枢廷已经南渡至此，宁王亦已进入城中，蒋焕再也不复当初令出必行，凡事都听凭他一言便可裁决的威风，转而成为了宁王身侧垂首听命的臣属。尽管宁王对他很尊敬，也很倚重，但蒋焕心中的滋味，当真难言。
宁王自己也知道眼下的局面维持不了太久，等到将来局势暂缓，也许可以让蒋焕入阁，毕竟如今阁臣的数量远远不足。只不过眼下还谈不到这件事，所有的一切，都要等沂州一战分出胜负以后才能定夺。
战局的发展，并没有让宁王等待太久。就在陈散原离开以后不久，就已经有战报送回金陵，消息很是振奋，因为这是一场久违的胜仗，不过宁王知道这其中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所以也是一场惨胜。陈散原也知道这场胜利来之不易，金陵上下必然渴求详情，而战报未能详尽之处，特地派亲历过那场大战的人来充当信使。
宁王见了信使，看过陈散原亲笔所书的战报，便决定召集金陵的军政要员一同来听，既因为此战对民心士气皆有振奋的作用，也因为此战关乎皇帝的生死和下落，不能不说个明白。于是自清晨至日暮，一场集会，整整持续了一天。自此以后，金陵的百姓都知道了沂州高奏凯歌的消息，但金陵政要却无不神情凝重，因为即便只是耳闻，未曾目睹，却也可以想见沂州城中战局的惨烈，付出如此代价的一场胜利，未免太过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