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归期未有期
叶奇瑜萦绕于心而不能释怀的,一直都是霍玉芜的安危。如今陈散原既然已经允诺保全,自然不必再做无谓的担心,可以安然动身了。实则沂州的战局也的确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只不过因为沈心扬与易君瑾的周旋,暂时有所僵持而已,但易君瑾又岂是束手待毙的人。
因为向陈散原开诚布公,叶奇瑜行事方便了许多,在金陵城中,陈散原的一纸军令确实有雷霆万钧之势。五百骁骑不仅整装一新,全部坐骑也都精心照料过。骁骑的战马选育自漠北良驹,其性暴烈除了主人以外,等闲人难以近身,陈散原的手下驯兽功夫着实了得,短短时间就已能为这些战马所接受。正是为了行事方便,这五百人,陈散原是直接将他们作为自己的近卫编组一营,除了他自己和叶奇瑜以外,无人可以节制干涉,更不必担心出入城中会有人盘问纠缠。其实哪怕是陈散原自己,也从不过问叶奇瑜做的任何一件事,是完全信任叶奇瑜的表示。在陈散原的协助下,五百骁骑很顺利地就在金陵城外完成了集结,等待着叶奇瑜的到来。
一切齐备,叶奇瑜便要和陈散原夫妇作别了,原本照他的想法,根本就不必惊动霍玉芜,但是顾眉笙坚持不可。
“若论对小玉脾气的了解,叶将军恐怕就不如我了。小玉这个人,外柔内刚,凡事认定了的事,绝无反悔之说。她既决定了要来送你,便不会忘了这件事,有意欺瞒也只能维持一时,被她识破了,反倒不好。”
顾眉笙这话说得有理,叶奇瑜也不便再固执己见。好在眉笙一应安排都很周全,除了车马以外,特地为霍玉芜准备了一顶软轿,轿夫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步履迅捷稳当。尽管时节已暖,也不必担心风雨,但软轿之内也仍旧是一应俱全,舒适的很。为防意外,眉笙还额外嘱咐管家,备了一辆车载着秦大夫,远远地跟着众人,既不必靠的太近,免得他看到些不便与闻的机密,也不能离的太远,照料不及,这一番安排,实在是尽心尽力,再难更加妥帖了。
一行人出了金陵城,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渐渐人烟稀疏了下去,便也能遥遥望见那一列列整饬的队列了,这是陈散原第一次见到叶奇瑜帐下的骁骑。俞英泰与蒋焕都是骁骑一脉所出,但当年人尽皆知,骁骑固然已是当世难逢敌手之劲旅,但骁骑精粹,当属直接听命于章绍如的中军亲卫——飞骑。自从东南平定,飞骑劲旅,人马未歇,未几便移驻漠北边关,多年来与蛮族铁骑,几度交手,鲜有败绩。等关外烽火时,又临危受命,远赴云州与靖北厮杀。十余年来,帝国上下,唯有这一支骁骑,称得上是自成军以来无一日卸甲,无一日不在枕戈待旦,堪称是独一无二。
陈散原想过很多见到飞骑的情形,却也没有料到最后会是这样。等到真的见到这支名扬天下的劲旅的时候,却发现这五百人中,还不不少年轻的面孔,照年纪来算,肯定不是档男征战东南的宿将了。
“这些孩子,原先大都是漠北边关的居民。蛮族铁骑连年袭扰,对于内陆的百姓和帝都的君臣来说,是一份一份的战报,但对他们而言,战报之中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家人的血泪。边患多年,百姓流离失所,幼童之中也不乏孤儿。我率军到漠北以后,既是因为兵力不足,也是为了量才任用,便将这些孩子收入军中,略加训练,假以时日,终于成为抵御蛮族的中坚力量,也算我骁骑一脉的后起之秀。”在叶奇瑜的口中,将这些部属称为孩子,可见彼此的情谊匪浅。陈散原也看得出,这些将士,看着叶奇瑜的眼神之中饱含的情意,也绝不仅仅因为他长官的身份。
几人约略说了几句话,叶奇瑜便转身行到软轿之前:“末将此行,定当速去速回,还请君上保重。”此时的金陵郊外,并无闲杂人等在侧,不必担心曝露身份,所以叶奇瑜秉承着君臣之间的礼数。
未闻回音,叶奇瑜抬首一望,只见轿帘之上,一只玉白秀手轻轻拂开帷幕,露出里面容颜倾世的佳人来。霍玉芜仿佛是积攒了一阵气力,此刻正要勉力从轿中起身。十月怀胎将尽,她的身子很重,平时行动都是由丫鬟扶掖,此刻四周除了叶奇瑜,却只剩下她一个,虽是做足了准备,仍旧有些力所不能及。
叶奇瑜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君上至贵至重,末将担待不起。”
霍玉芜闻声,只是一笑,叶奇瑜感觉到臂上的分量明显的加重了,这是霍玉芜放弃了想要自己独立行动的表示。“你的君上,此刻还在沂州,我只是一介寻常妇人家而已。”
皇帝犹在沂州,这当然不错,叶奇瑜的这一声君上也的确有些不伦不类,只是他仿佛是不愿意再提起霍玉芜的贵妃身份,心中到底做何想法,旁人也无所知。叶奇瑜此刻也不与她争辩,只将霍玉芜稳稳的扶住了,旋即松开手臂道:“还请留步,末将告退。”
软轿之外,与战马并立着的五百骁骑精锐,此刻见到霍玉芜出现,齐齐单膝跪地,行礼如仪,口中山呼的,也正是叶奇瑜所称的君上。陈散原这才惊觉,尽管早就已经知道了霍玉芜的身份,但对这位贵妃,自己的礼数似乎是有所欠缺,略嫌不恭。但转念一想,尤其看霍玉芜自己,仿佛早已放下了这尊贵的身份,只愿意就此做个普通人,看样子自己倒也不必拘泥。叶奇瑜此时的郑重,多半还是因为此去沂州吉凶难料。
陈散原想得不错,面对这五百健儿,霍玉芜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同时说道:“自离开沂州那天起,此前所有的身份名位,都已与我无关了。如今兵争之势,我同诸位实在没有任何的区别,要说有的话,那就是一路南来,仰仗诸位护我周全,我徒为累赘,实在惭愧。”
陈散原有些猜不透霍玉芜的心思,帝君的谕旨言犹在耳,保护霍玉芜周全,原本就是这五百骁骑精锐的任务,值此乱世,有这样一支力量追随左右,以为庇护,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霍玉芜这一句同为普通人,未免说得也太轻巧了。只是这样不妨看作是对他先前想法的一种印证,这位贵妃也许真的已经决意带着她腹中的孩子一同就此远离朝堂纷争,泯然众人矣。自从知道了霍玉芜的身份和叶奇瑜身负之责,陈散原一直都将这个秘密埋藏于心,甚至连在蒋焕面前,都不曾透露半点口风,但这金陵城中,谁都可以隐瞒,凭陈散原如今的权势,也是谁都可以瞒得住,唯独蒋焕,是既不必,也不能瞒的。陈散原知道,舅父虽然已经决定将权柄传于自己,但对金陵的控制,绝不像表面上那么散淡。何况到底该如何处置霍玉芜,陈散原也非得问一问蒋焕不可。
金陵城郊话别的这一幕,不过匆匆片刻,一行人的行踪也都还隐秘,陈散原也早就做了布置,的确没有闲杂人等能够靠近,但即便如此,这消息也没有瞒过蒋翀设在金陵城中的耳目。
章充已经将手上经办的要务,大都另派专人交卸了出去,专心留在金陵既是盯着蒋翀,也是尽心做一番布置。按照他与蒋翀商量的计划,章充最后选择了去到营中做一名医官。因为蒋翀对他说,蒋焕的府邸,盘根错节,一班子弟虽然看上去庸碌,但树大根深,布置未周全之前,未便就轻易动手,倒是军营之中以章充的手腕,也许更如鱼得水一些。事态的发展,也的确如他说的一般,医官的阶品虽然不高,但在军营之中也颇受人尊敬,因为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日常操练,跌打损伤在所难免,军士们虽然是粗人,但对军医既有所求,自然态度要好得多。众人都道这新来的医官为人爽快,医术也很不错,中下层的军士,心机不深,章充又是有意笼络,所以很快都将他引为知交,自然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这些军士虽不一定掌握机密,却也是军中的中坚力量,许多隐秘的谋划,最后实际还是由他们去执行,章充借由这军医的身份有此结交,着实替他和蒋翀提供了不少便利和消息。不过城郊的这一幕,却不是章充的消息,陈散原的部下守口如瓶,告诉蒋翀这个消息的,是星罗的人手。
蒋翀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让星罗的主人对他尤为欣赏,下令部属全力配合他在金陵内外的一切行动,因而蒋翀实际能够调用的星罗人力,大大出乎章充的想象。作为声名在外的此刻组织,相比星罗潜伏在暗中的实力,日常所展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蒋翀交给星罗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严密监视陈散原的一举一动。
星罗既然以刺杀之术扬名,那乔装潜藏,跟踪刺探之术自然是炉火纯青,相较军中的斥候,恐怕还要胜上一筹,更不必说寻常军人了。所以陈散原的部下尽管精干谨慎,但术业有专攻,到底也未能识破星罗杀手的伪装。
星罗送到蒋翀这里的情报很多,归纳起来,一是近来陈散原在影梅楼逗留的时间越来越多,要说是新婚燕尔难舍娇妻,未免有些勉强,因为先前重掌兵符时,他曾连日在军中不曾回家。二是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之中,蒋翀调阅卷宗,发现陈散原从军中调拨了一批物资,数量不算很大,算起来大约只够数百人使用。三就是近日的事了,夫妇二人一同出城,随行的还有一顶软轿,在队伍的最后,则是一辆马车,车内乃是金陵有名的姓秦的医家。至于出城以后的事,星罗的人尽管也一直跟着,但因为陈散原留心布置了护卫,他们也要隐蔽自身的行踪,所以也无法靠到近前。天罗杀手只远远地望见,城郊旷野之中,显然是一队人马已经整装待发,而在轿中之人现身的时候,这群人又齐齐跪地行礼,口中山呼,只是喊的什么,难以知晓。星罗的人自然一时也无从去查证霍玉芜的身份,不过机警的很,一面派人继续跟踪那队人马,看看这来路神秘的人马到底是要去往何处,一面就到城中蒋翀这里来报讯。
如今大感困扰的,自然就该轮到蒋翀了。陈散原执掌军政以后,任用了哪些人,他都很清楚,原先的旧部更是无人不知的事,无从隐瞒,如今却凭空出现这样一支力量,人数尽管不多,但行踪如此神秘,实在让蒋翀心中难安,何况还有那顶软轿。到底会是谁?蒋翀想不出,在这金陵城中,除了蒋焕以外,还有谁,值得陈散原的部下,屈膝一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