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同舟何所望
晴空不易,沈心扬专程上门来邀刘文静一同去郊外驰马。俞英泰自从入城以来,也已感觉到沈心扬闷闷不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猜想,有自己在侧,沈心扬有些话未必愿意说,因而觉得由刘文静独自去探听一二是个难得的机会。至于刘文静,他倒是颇为警觉,和沈心扬小别重逢,他觉得自己似乎对这位郡主的种种关心的有些过分了。但如今沈心扬以郡主之尊亲自登门,他自然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何况不仅俞英泰表示赞成,就在几天以前,在沂州城门口,沈心扬当初所赠的令符还发挥了颇为重要的作用。
春郊驰马原本是惬意的事情。但沈心扬却仍旧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眼阴郁,不见半点笑容、俞英泰到沂州的第二天,就已经觐见皇帝。皇帝的意思以他的身份,自然是统筹沂州防务全局的统帅,但俞英泰自陈,军务由沈心扬和刘文静二人协同办理甚为妥当,自己只是专心坐镇后方,确保前线的军械粮秣供应无缺,将士们不会有后顾之忧。皇帝听他这样说,而且向来对刘文静的印象都还不错,此刻便也不再坚持原议。这番安排看上去虽有逾越常格的地方,只是如今既在战时,又是皇帝允准的,毕竟也不算什么大事,唯独英和暗自心惊,将此事看得十分郑重。俞英泰提出坐镇后方,这沂州的后方自然也包括如今皇帝驻跸的行宫。俞英泰不比沈心扬,镇南郡主年轻气盛,身份虽然尊贵,资历毕竟还浅,尤其许多公务上的事不甚了了,这才被英和借皇帝的名义弄得常有些被动。但这些把戏,却是不能用在久任外官,无论资历和经验都丰富得多的俞英泰的身上的。于是英和见机而作,近来收敛了不少,沈心扬此时心烦的事,也确实与他无关。
朝廷在沂州顿兵,应对之敌自然是天策和靖北两路。帝都一役,冯聿林虽然遁走,但综合各路斥候发回的谍报来看,天策的实力并未受到致命打击,尤其如今化明为暗,动向更为难测,想要克制,一时也还难觅良方。靖北军的行踪反而很明确。易君瑾自从夺取新城、梓潼两处最为关键的要塞,京畿方圆之内已无敌手,其余各处城池几乎都一鼓荡平。自此以后,易君瑾一面令九里亭的守军严密监视细柳关的动销,一面以新城为据点,派军北上沿途构筑堡垒要塞,用以遏阻沧澜关外的骁骑军。这在靖北并困难,如今沧澜关通往帝都的各处要道还都深埋在瓦砾废墟之下,靖北只需严防各处路口,等闲难有人马能够闯出这封锁。做完这两件事以后,靖北大军从梓潼出发,水路并进,兵锋直指沂州。
靖北军虽然屡战屡胜,但并非全无弱点,其中之一就是其自成军以来,营中从未有水师建制。雍都原是边陲重镇,只是远离海口,所以驻屯军马只有步卒战骑,易君瑾用兵又重在骑军,所以靖北水师一直都是有名无实。易君瑾心中早知不能有陆无水,只是苦于一路征战,都不曾攻取过优良的港口,如今既然已经取得了梓潼这个天然良港,而南下的战事,没有水师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于是靖北军终于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水师了。只不过水师草创,经纬万端,进展自然难求速成。梓潼陷落之后数月,靖北的攻势放缓,受水师的影响不小。但自上月开始,不知是因为水师已有一战之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易君瑾突然大举增兵,朝廷守军在沂州前线的压力陡增。
“之前数月,靖北军一直都沉寂的很。这自然是因为新近取下帝都,各处城池要塞都需要时间稳固,只是没有想到,靖北军的动作如此快。”
短短数月,身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的易君瑾,反而能够四面出击,将战场的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在沈心扬看来此人着实是个棘手的存在。
“帝都、新城、梓潼,其间虽屡有奋战,但在局外人看来,朝廷总是不免一退再退。倘若沂州也是这般轻易地拱手于人,民心士气都很难振作了。”刘文静的话中也满是忧虑。
想要一场胜仗自然不容易,不过沈心扬不愿说这种丧气话,何况皇帝自己就留在沂州,这样说无异于指谪皇帝枉顾将士们的性命。
“坐以待毙,岂是我镇南王府所为。”
“看样子郡主是想要先发制人?”
“陛下亦颇有此意。”
刘文静没有想到这会是皇帝的意思。他见到皇帝的次数不多,到沂州以后只是陪着俞英泰觐见过一次。对皇帝的印象只是病容深沉,对于这位沉疴缠身的帝君对战局还能施加多少影响,他心中也着实没有任何把握。刘文静与皇帝的关系远不如沈心扬,此刻听到沈心扬这样说,总以为皇帝有些不为人知的安排用以扭转战局。
“陛下不过是以自己做诱饵,天策和靖北总有一方希望得之而后快,能引得他们两败俱伤最好,如若不成,也力求能够断其一指,振奋军心。局虽是布在沂州,棋却要从城外开始下。陛下觉得,其中任何一方只要在外围遭遇战中击败了镇南军,必能引起心中骄纵懈怠之意,日后也才会毫无顾忌地的攻入沂州城,等到真的请君入瓮,还有一篇大的文章好做。”沈心扬娓娓道来,替刘文静解释了心中不少的疑惑。
原来是这样,计谋未必高明,尤其对于靖北来说,这是故技重施。当日叶奇瑜和卢良在云州血战几乎难于支持之时,曾经设计赚靖北冲入城内巷战,杀伤了好些靖北军士。皇帝如今的计谋师法当初云州守军,只是靖北能否就范,尚在未知之数。只是当初的诱饵乃是小小一座云州城,如今的诱饵是皇帝自己,两者之间相差悬殊,所以这计谋想要成功虽然不易,但对于皇帝来说已然是尽了全力了。
“如此说来,是要镇南军诈败,倒也是难为郡主了。”刘文静这话带些恭维,更多的是为了宽解沈心扬的心绪。
沈心扬闻言,脸色却依旧阴郁:“平心而论,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这话当然不能和麾下的将士说,两军尚未交锋,这话徒然长他人志气,但我不瞒你。新城一役,彼此都未出全力,只是易地而处,将我置于易君瑾如今的位置上,我自问不会比他做的更好,此人才具,恐怕真的在我之上。”
刘文静没有想到沈心扬会这样说,他在心中默默推演,方觉得这话不是有意谦虚。的确,在安定北境这件事上,易君瑾做的太过出色。原本以为靖北远道而来,民不归心,驻军即便望风溃散,靖北想要引为己用,也不容易。却没想到,短短数月之间,北境各镇几乎就是传檄而定,靖北军马未出帝都,版图已经起于细柳终于沧澜,卓然可观了,易君瑾的手段当真有些深不可测。这些作为,绝的不是易君瑾在雍都振臂一呼以后方才想到的,他必已早作过布置,只是如今再来回想未免于事无补。
“郡主这样说,才真的不像是镇南王府的人。”
沈心扬听了这话,反而笑了。“我自十五岁起,就随父兄一同上阵,所历战阵,只要镇南军旗所至,无往不胜。所以你当初见我,一定觉得我刁蛮骄纵。”
“刁蛮不敢,傲气诚然,镇南王的掌上明珠,原也配得这傲气。只是在下觉得郡主岂会是这般瞻前顾后的人,当初雪夜单骑,就敢夜闯帝都城门的,不也正是殿下么?”
沈心扬自然记得这件事,相隔数月经历得可真是多了一些。
“胜败乃兵家常事,近来总听到这句话,想必你也是想用这话劝我是也不是?只是如果不是真的败仗临头,知易行难,这其中滋味恐怕谁也都体会不到吧。”沈心扬这话的确塞住了刘文静的口,他所想要说的,也正是这一句几乎所有带过兵的将领都会想到的话。只是现在被沈心扬占了先机,他倒有些怔怔地,不知如何开口了。
沈心扬难得见到刘文静也有被自己问住的时候,此刻脸上又露出那久违的狡黠的神情。
“比起开导我,这里倒有一件事,更紧要一些。”沈心扬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份书函。
“昨夜送到的,眼下沂州城里,除了我,就只有你看到了。”
刘文静接过来一看,是一束从前线各地送来的战报。从上月开始,靖北从梓潼水陆并进,兵锋威势无匹,向着沂州攻击挺进,沿途已和朝廷驻军交锋。刘文静看到这里已能猜想最后的结果,各地驻军徒有其表早是意料中事。南渡途中,已有朝臣建议将这些形同虚设的驻军就地裁撤,只是顾忌这些兵勇抗敌无术,扰民有方,如今有营垒阻隔多少还能约束一二,骤然裁撤,为祸更深,这才作罢。同时还有更深刻的一层用心,等到靖北攻取这些城池以后,这些乌合之众,正好可以给靖北制造些麻烦,届时为祸一方,破坏的可就是靖北的版图了。此等用心自然算不得光明正大,甚至可说是羞于启齿,更多只能算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别无选择之举罢了。
虽能预料结果,刘文静还是仔细看完了全文,一看果然,梓潼以南十余座水陆城池要塞,尽皆沦丧,几乎连像样的抵抗都不曾有。
“这些城池本就是准备牺牲掉的,如今失守原本不能算是意外对不对?”沈心扬向着刘文静问道。
这样子明知故问,刘文静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大势已去,非人力可以挽回。何况以靖北之兵锋,说是摧枯拉朽,也不能说是言过其实。”
“不错,大多数驻军已成不可雕之朽木。但靖北水师乃是初创,纵然锐气过人,何以进展如此神速,竟比沧云骑军的进展还要迅速?就常理而论,扼守水道总比路上交锋要占些便宜。”
这话不错,河道险峻,有时只要扼守一二渡口便能阻滞数万大军,纵然靖北有沧云甲助力,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是一筹莫展,难道靖北水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真的能有这般惊人的成就?
“一路南来,在紧要的官卡,我都暗中潜伏了镇南精锐。原是耍些小聪明,如果驻军可用,便相助他们多支持一段时日,层层抗击,消耗靖北的力量,若驻军不堪辅佐,便在城内潜伏,既作为刺探军情的谍探,也为将来对垒留一伏笔。”
刘文静这才主意到在这一束战报之下,还有一叠寸许长的纸条,显然是这些谍探暗中发来的讯息。
“从哨探发挥的讯息来看,沿途城池之所以沦陷的如此之快,是因为有人暗中在相助易君瑾,而这个人的手上,有每一座要塞详细的城防兵略图册。”
“有内奸?”刘文静有些不敢相信。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