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君王意气尽
连绵阴雨,道路泥泞难行,这却是刘文静和俞英泰没有想到的。原本从梓潼出发,半路弃舟登岸,为的就是能够快一些赶到沂州,谁曾想一连十余日的阴雨不歇,想不放慢脚步都不可得了。
之所以想快些赶到沂州,倒不是战事紧张,在冯聿林撤离京畿以后,易君瑾以绝对的实力攻占新城,京畿终于落入靖北之手,而后东西两面两道雄关都有重兵压境,靖北想要确保帝都就必要分兵应对。帝都实则也是一个四战之地,既能四面出击打击对手,也是四面受敌的重重险地。只不过因为沧澜关已经陆沉,道路断绝,骁骑空有大军却无法南下,细柳关同样也是坚守不出,所以易君瑾还能掌握着战局的主动权。而他也充分利用了这短暂的空隙,在攻下新城之后,人马不歇,接连拔除了朝廷好几座要塞城中,其中也包括当初的重镇梓潼。只是在攻下梓潼以后,靖北的行动忽然停止了,刘文静也只是猜测,也许是冯聿林在易君瑾的后方制造了些麻烦,天策当日从燕岭山道遁走,下落未明,也许就等着靖北四处征战之时给予致命一击,但这些猜测一时也无从证实了,因为朝廷在京畿再无一兵一卒。
一行人趁着短暂的雨停,快马加鞭地到了沂州。城防还算严密,玄策军的大队人马遵照部署放舟南下直趋金陵,此刻驻扎沂州的是沈心扬的镇南军。和俞英泰等人不同,镇南军中的南蛮部族,自幼就是生长于西南瘴疠山林之中,那里终年湿热多雨,所以如今这样恼人的天气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有几分故土的亲切。但这些南蛮部族自成一系,所以言语不通,镇南军中多是西南子弟,所以彼此沟通虽也有些困难但总不至于毫无办法,相处久了便也还算顺畅,只是在刘文静和俞英泰这里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先赶到城下的只是随从,雨虽停了,但道路仍旧湿滑难行,而且俞英泰等人之前都不曾到过沂州。连府衙的位置在那都不甚知晓,所以这随从既是来打前站,也是希望沂州府衙能够派人出城迎接俞英泰和刘文静。以此时两人的阶品和身份而言,是很正常的要求。坏就坏在守城的军士正是那些南蛮武士。那随从见到这些形容可怖,非我族类之人,心中先就觉得有些别捏,接着彼此语言又不通,就愈发没有耐心了。对寻常的守城军士来说,见到陌生的面孔,对会警觉地以为靖北或者天策军派来了的奸细,但在这些南蛮武士的眼中,倒不是怀疑这人是刺探军情的奸细,其实就算是,这些武士也未必在乎。如今反而是觉得便此人是有意上门来挑衅了。南蛮武士心高气傲,既然有人上门示威,己方自然也不能示弱,于是一队武士争相上前,转瞬就将这随从团团围住,眼看就要动手教训了。这随从势单力孤,自问拳脚之上占不到便宜,情急之下亮出了随身的兵刃,原本只是想呵阻这些不知轻重的武士,哪知这样一来效果更糟糕,南蛮诸部一向好勇斗狠,此刻见这人拔了刀,也纷纷毫不客气地从腰间抽出了蛮刀。这些刀刃当初在新城战场之上颇为引人注目,因为虽不精巧,却蕴含着十足的威压,加上南蛮武士尽皆一身孔武的筋肉,刀劲颇难对抗,当场就砍翻了不少敌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刘文静拍马赶到,他远远望见城门口人影憧憧,心想莫不是刚才派去的人遇到了麻烦,此刻一看果然。好在他随身带着沈心扬当初所赠的令符,所以虽然言语依旧不通,但看到这面令符,这些凶横的南蛮武士态度立刻不同了。为首的武士先是收刀入鞘,之后向刘文静行了一礼,接着亲自执着刘文静坐骑的缰绳引领他往城中走去,形势如此,刘文静也不再多言,向先前的随从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跟在自己的马后,此刻唯有他自己权且充当信使先见到沈心扬再做处置。
数月未见,沈心扬和刘文静彼此都觉得有些恍惚了。在沈心扬看来,是刘文静身上原本的书生之气已然尽褪,取而代之的是统兵将帅的杀伐之色,至于他整个人看上去也黢黑的多了,经历风霜的痕迹颇为明显。只是虽有风霜,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神采倒更为夺目。而在刘文静看来,阔别虽久,却也未料到沈心扬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她整个人消瘦得多了,而且眉眼之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全然失却了在帝都时的洒脱率性。他很想问一问近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顾忌这府衙中的众人,便也只好先谈公事。
沂州不涉政务,宁王和枢廷也已经南下,此刻要紧的只是两件事兵力和军械粮秣。如今城中的驻军当然以镇南为主力,其间还混有一些原本的驻屯军,只是这样的军队素质如何,不言自明,所以只用来维持城中的秩序,并不作征伐之用。好在沂州的军备虽然废弛,官员的操守尚在,贪墨情事不算严重,军械粮秣的库藏也还充裕,于是表面来看兵力粮草都不算有太大的问题。但沈心扬所不能放心的是,原本自东南源源而来从未断绝的补给船队,已经有数日不见踪影了,而无论是从沂州发往金陵的公文还是信差全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眼下沂州的军备虽然还能支持,但他日遭遇战事,时间长短殊难预料,靖北和天策的战力都未可小觑,万一陷入僵持,战前的准备自然是多多益善。
这件事是沈心扬屏退了左右单独与刘文静说的,军需补给是大事,除了经手的官吏,只有如今身为城防最高长官的沈心扬得知此事,而镇南部属早已奉到沈心扬的军令,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所以连皇帝都还不知道这件事。皇帝便是沈心扬忧虑的另一件事了。
“陛下的身体,可真是坏透了。”
只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刘文静还能感觉出沈心扬身上往日的那一点灵动。皇帝的病情对他来说不算秘密,他起初也并不理解皇帝为何执意要留在沂州,如今自然也还没有什么头绪。但听沈心扬话外之意,烦心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英和你总见过。”沈心扬这样问道。
这位内廷总管,刘文静自然知道,此人原本在禁宫之中颇有权势,但南渡以后,皇帝在暗中已在做着禅让的准畚,虽然不曾明发谕旨,但各项权力渐渐都已移交给宁王,何况又是在舟船颠簸之中,纵然是御驾也摆不出往日的那番排场,英和这内廷总管的权势自然也就差了。
“听说此人一向和纪阁老走得颇为接近。”
“不错。因为冯聿林的事,纪阁老在朝堂颇为遭人诟病,只是一来陛下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揽了过去,识人不明也好,施政有失也好,总之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既然是这样的态度,群臣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何况如今立足未稳,也不到兴师问罪的时候。再者,宁王的态度未明,如今宁王是枢廷的领袖,他的态度,有时候比陛下还来的重要。”
刘文静听沈心扬一番侃侃而谈,刹那间明白何以她这般消瘦了,朝堂局势原是她最不愿接触的一件事,如今终日与这纷杂的朝局为伍,自然心事重重,但如今的镇南军便等于殿前金吾,无论出于公理私谊,沈心扬都必会陪伴皇帝到最后,而要护得皇帝周全,自然不能对朝局茫然无知。想通了这一点,刘文静心中不禁五味杂陈,自己又何尝不是和沈心扬一样呢。
纪柏棠迭遭打击虽是真的,但若说就此一蹶不振也还言之过早,特别是韩雍至今下落不明,内阁之中只剩他与严敬铭,宁王的沉默,未尝不是考虑到将来稳定政局,纪柏棠尚有作用。他在内阁多年,门生故旧颇多,在东南半壁任职的也还不少。刘文静只是沉思,一言不发,沈心扬看了他一眼,便又接着往下说。
“英和大概觉得纪阁老冰山既倒,自己便要早作打算。”
“如今最能成为他倚靠的,其实还是陛下。”刘文静接着沈心扬的话言道。英和侍奉皇帝多年,如今皇帝人在病中,精力衰颓,人到这时,最是念旧,纵然英和有些错处,皇帝也必会包容。
沈心扬眼中是赞许的神色:“不错,这位大总管,还真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沂州虽是南北要冲,但人口和出产远远无法与帝都相比,如今又在战时,市面自然还要更萧条一些。偏偏英和颇为弄权,常以皇帝的名义有所需索,许与不许,都是两难。沈心扬在城中军务民政都要她一人做主,不仅分身乏术,简直是身心俱疲。
刘文静当然能想象的到其间的情形。在帝都时,外有内阁,内有宁王,都对英和有所牵制,如今在这沂州却只剩下他仍在皇帝荫蔽之下,沈心扬自然难于处置。此刻见沈心扬愁眉紧锁的模样,刘文静也有些不忍,于是有些自作主张地言道:“无妨,今后自然有法对付此人。”
沈心扬只是想将心中愁绪一吐为快,如今愁怀一开,倒不计较刘文静所说的办法是真是假。此刻展颜一笑道:“该赶紧去接俞叔叔了,看着天气也许还会下雨。”
在出城的路上,刘文静不住地在思索,内河行传相比海运要平稳得多,虽说如今非常之时,拥堵一时也不稀奇,有所延误本来不值得如何郑重其事。但连发去的公文的信差都无只言片语返回沂州,这未免也太反常了。金陵和沂州之间的距离虽然不短,但其间并无任何战事发生,朝廷的各处驿站运转如常,而以沈心扬的地位,发出的公文对方竟然置若罔闻,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种种揣测刘文静自然也不会瞒俞英泰,等见了他托盘而出,俞英泰听了,沉思了片刻,便问沈心扬道:“寄发的公文,是以镇南王府的名义呢还是以朝廷谕旨的名义?”
沈心扬心说这话问得稀奇,内阁不在沂州,皇帝随身也不曾带有玉玺,文书之上自然是以镇南王的令符用印。如今镇南军等于是殿前金吾,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该有镇南令符的文书几乎就等同于谕旨了。不过仍是回道:“是以镇南王府的名义。”
俞英泰听了这话,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蒋少东这个人,才具是有的,用人办事也颇知道分寸,只是有一点不好,门户之见太深。正是为此,当初我让他留守金陵,就是担心他北上之后和其余各军的将领相处有隙。说起来是不可外扬的家丑,让郡主见笑了。”
沈心扬有些不明所以,刘文静虽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蒋焕字少东,刘文静在金陵时和此人见过几面,但他之后很快专心去练兵,对蒋焕的为人和性情不算十分了解。
“少东对骁骑的感情颇深,只不过这份旧情略显固执,便成了门户之见。他对骁骑以外的人,都不大假以辞色,有时甚至不免目中无人。如今陛下驻跸沂州,尚未有谕旨昭告天下。人所共知是一回事,明发的惶惶谕旨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在他看来,金陵并不是镇南王封藩的辖境,既无统属名分,便也没有回复文书的责任。至于先前运送补给,都是封的内阁和我这个禁军统帅的命令,延误的情由自然是向我等说明。”
仅仅以门户之见作为解释,未免还是有些牵强,只不过沈心扬从无揽权之心,她留在沂州最大的原因只是因为皇帝,如今俞英泰和刘文静既然来了,便能分去她肩上不少重担,如释重负的整个人要轻松不少。
“蒋焕既然是俞叔叔的部属,那军需补给的事我可就乐得不管了,还请俞叔叔体谅。”
刘文静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俞英泰的眼色所阻,沈心扬知道他们连日赶路辛苦了,便要告辞,同时和两人约定,明天请见皇帝。
等送走了沈心扬,刘文静真有些忍不住了,“伯帅,这门户之见的话,可是认真的。”
俞英泰的神色有些凝重,“博川,我当然知道这话不足以说服郡主,近来我接到几份金陵来的密报,情形让我很是担忧。方才一席话,只能说是我的一点私心,到底都是骁骑一脉,不愿这十几年来的辛苦经营得来的名声毁在我的手上。”刘文静没有想到事态会有如此严重,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俞英泰。
“沂州战事既是以镇南军为主,临阵决断我们倒也不必插手,你我此来,其实是为了两件事。陛下的生死和金陵的迷局。”俞英泰低沉的声音在刘文静听来却不啻于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