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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王失其鹿(四)

当天策冲锋的战骑和甲士犹如潮水一般涌向靖北营垒的时候,易君瑾好梦方醒,如果不是冲阵的号角打搅了他,身为统帅却准备睡到日上三竿,既没有身在前线的紧迫,也没有约束虎狼的威严,但易君瑾并不大在乎,靖北属下也无一人会去置喙。一袭长袍并未披甲的易君瑾走出军帐,看到远处遮蔽天日的尘土,一旁急急走近的伍元书:“少帅,天策动手了。”

“好,很好。到底不曾让我失望,时间也很好,小伍,该去给帝都的贵人们送信了,若是还有谁没被这号角声喊起来的,也一并给他敲个警钟。”沧澜关中的战报,此刻已经到了易君瑾的手中,自新城到帝都的道路,已在靖北重重封锁之下,虽不能说万无一失,徐秋岳的传令兵却也未必有本事突围而出。

伍元书还不曾看过这战报,但从未怀疑过在易君瑾的筹谋之下,靖北可以取得一场大胜,此刻看主帅这般气定神闲,便更加确信了,倒是易君瑾,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悠悠地说道:“别太得意了,我早说徐秋岳这人不会是个草包,如今看来还算有点本事,沧澜关一战,两军都可说尽了全力,如今世上已无沧澜关这处地方了。”

伍元书听到这话入耳心惊,“少帅?!那驻守在那里的兄弟?”

“我教过你不止一次了,行军用兵,出乎自己预料和计划的时候才是多数,处变不惊,这话说起来容易,想要做到,得要真的记在心里才好。守军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已经战至最后一刻,那里原本就是要放弃的,如今能有这样的成果,已经十分可观了。”

伍元书当然知道易君瑾口中所说战至最后一刻是什么意思,那个计划也是他们两人一同拟定的,只是没有想到原以为名不副实的徐秋岳,竟然将沧澜守军逼到了如此地步。难道是因为徐秋岳最终还是向骁骑求援了吗?

“会不会是骁骑?”

“不,老师此番谦让之心十分坚决,无意中也保留了骁骑不少实力,此刻应该正在全力救援徐秋岳和收拾残局吧。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只是此刻在帐外,数万天策军正像饿狼一样扑来。”

“狗饿极了,也同样红着眼睛,是不是真的饿狼,要等交过手才知道。不过有了徐秋岳的教训,学会重视敌人了,到底还是有所长进的。”

“少帅何必总是这样取笑我。”伍元书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其实眼前的天策,山呼海啸也不过是热闹了一些的佯攻罢了,他们真正想要的,早就已经借着这难得的混乱迫不及待地去取了。”

伍元书猛的想到,在围城的第一天,出现在帝都城下的那支可疑的“友军”。

“他们一定是进城了。”

“不错,那才是一柄真正之人死地的利刃。所以我让你快些去叫醒帝都那些懒汉。不过我想,他们也许已经醒了吧,带上你的弓,也许我们不仅仅要去送信了。”

三千天策在秦瑞的调配之下,百人一队借着城外攻势的掩护,干净利落地炸开了帝都的城门,又从诏狱救出了冯聿林,一路上都未曾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很轻易地就到了禁宫的门前,却也就此再难前进一步了。冯仲已在寒露护送之下,前来与冯聿林和秦瑞汇合,他虽来得晚了一些,却带来了很多有价值的消息,其中当然有之前的朝堂之争。听闻最后是韩雍留守帝都,方获自由的冯聿林不无感慨,“这位老人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

“还是主公的兴致好。”

“这是我以玄虎令符调动天策的第一战,对手若只是籍籍无名之辈,即便胜了,也算不得什么功业。”

“叔父,事不宜迟。既然朝廷有心撤离帝都,想必也不会与我们多做纠缠。”

“瑞儿,你与世兄如何计划的,就仍旧去做,此番你做得很好,足以慰藉你父亲在天之灵。”

秦瑞对父亲的记忆已很模糊,一时间也没有想明白冯聿林何以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他,但局势刻不容缓,尤其城外胜负之数尚不分明,更不能让帝都中的这些人,轻易地脱出藩篱,不然从此鱼翔浅底,风云际会,就再难捉得到了。

“禁宫九门,我只取其一,不必与其鏖战,一路到紫凌阁取传国玉玺,一路去寻皇长子和容妃的下落,其余人等,格杀勿论!”秦瑞冷峻地下着一道道军令,身侧的冯仲并不言语,这本就是他的计划,只是感觉秦瑞在短短月余之间,杀伐之气骤增,好似从天策创立他就已在这军营中一般,全然不像是一个当了多年文官的人,领兵之能,也许真的有其天赋吧。

内廷禁宫的宫门尽管华丽,却并不牢固,因为谁也不会把禁宫当做最后奋战的要塞来修筑,所以通过这道宫门对寒露来说,比轰开帝都的城门还要更容易一些。由远及近的火雷轰鸣,韩雍在禁宫之中听得分明,此刻的爆炸声已然近在眼前了。

殿前金吾步履匆匆地前来禀报:“阁老,各处宫门均已被炸开,靖北乱贼攻入内廷了。”

“最终也是靖北么?”韩雍呢喃道,此刻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个年轻人,无论在怎样的逆境之中,都意气风发的骁骑双璧之一,当年犹自在章绍如的马后,光芒却已很耀眼。他们从未怀疑过这个年轻人会青出于蓝,只是没想到会是以如今这样的方式。

“你入金吾卫,有多久了?”

那名金吾没有想到韩雍还在这样紧急的时刻,问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禀阁老,属下在殿前听命,已经有十二年了。”

“不算短了,你的刀呢?”

金吾闻声抽出腰间的佩刀恭敬地递上,依旧是朴实无华的单刀,韩雍身侧的一柄也正与他想象,“十二年的殿前金吾,这把刀却还不曾上过阵,杀过敌吧,刀刃还仿佛刚刚开锋一般光洁。”

“属下,”这金吾卫有些不知所措,对于他们这些皇家近卫来说,荣华富贵本就不必通过战功来求取,而他此次之所以留下也是因为觉得跟着身经百战的韩雍,比贸然突围也许要好的多,但这样深刻的心思,却又难于在韩雍面前启齿,于是就无从措辞了。

却见韩雍也仿佛不期待他的回答似的,将手中的刀复又递还给他,“尽你的责任,告诉每一名军士,尽自己的责任。老夫将是当先的那一个。”

“是!”

易君瑾确实有一件事没有想到,那就是沧澜关的战报,朝廷亦已收到了,几乎和靖北的斥候送达军营的时间一样,只是皇帝和宁王并不曾看到这样一份战报,唯一看过的人只有韩雍,而看过以后,韩雍不禁庆幸,自己没有轻视靖北,也早早地放弃了速战速决的念想,让帝国的中枢准备南渡,否则只要再多犹豫不决几天,帝都的军心士气,就足以被这一封战报击垮。

这份战报很简略,也许是觉得这样残酷的一战已没有了复述的必要,又或者是所有的人马都在忙于收拾残局,无暇来做详细的回报了,但即便现在仅有的内容,也足以让韩雍体会到那每一个字面下沉重的含义:沧澜关已陆沉,敌我两军俱陷,各处道路尽断,只余海道可通,三军即刻北归,天下至重尽在兄肩。

韩雍认得出这是章绍如的手书,易君瑾的说得不错,徐秋岳的人也许无法突破靖北的封锁,但加上骁骑情况便不同了。

沧澜关的最后一战,章绍如其实并未参与,徐秋岳离开新城以后的行动,早为骁骑的斥候所知,得报的章绍如虽然知道这样进兵的凶险,却也明白,自己很难劝阻徐秋岳,因为这一场功劳本就是自己决意要让出去的,如今若是劝说,不免有些出尔反尔。何况徐秋岳既然敢于如此冒险,想必也很有信心,贸然劝告,倒好似骁骑看轻了神策军一般。于是章绍如只有命令卢良调遣兵力,稳固防线,防止靖北突围,深入腹地为患,同时也准备着迎接徐秋岳的大军,无论胜败。面对易君瑾,即便是章绍如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他隐隐地为那些远道而来的年轻人担忧,却也明白这是他们必须闯过的关口,前辈总要凋零,这些年轻人如果不能成长,那章绍如今时今日的奋战,也不过是帝国覆灭前最后的一点回光返照罢了。

徐秋岳之所以敢于从沉沙、幽谷两处小道进兵,确实是有他的自信的。徐家虽然远在洛阳,但一直都在着力经营这自己的情报网,所以早在燕王兵败沧澜以后,徐秋岳就看出今后用兵,只有这两处小道可以用,因而麾下的谍探早已不知在这两处地方花了多少工夫,因而四周的地形起伏,何处可以藏兵,何处藏有捷径,快马通过谷道所需要的时间,徐秋岳都一清二楚,他正等待着天策的伏兵,因为他自信可以打败这些伏兵,只是他没有想到,易君瑾的商路之行,毕竟带回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靖北在驻守沧澜关的一年多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燕王的溃败,让这方圆数十里都没有剩下任何帝国的军人,在章绍如这次攻击之前,尽管两军也有数次的交锋,但都只是浅尝辄止,从未深入过靖北防御的腹地,而等到震天的轰鸣声再耳边响起的时候,章绍如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曾经最为卓越的部下,准备了怎样的礼物在等待着自己。他甚至相信,易君瑾是有意引来徐秋岳的,否则此刻被这轰鸣所包围的,正应当是自己。

徐秋岳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攻击会如此的顺利,他派出的轻骑只用了两天就快速地通过了两条隐秘的谷道,其间没有遭遇过任何靖北的伏兵。他开始相信先前的情报,靖北在连续攻击骁骑防线以后,沧澜关本阵的防御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神策的大军开始沿着谷道迅速的进兵,而先前快速通过的轻骑,则对沧澜关城发起了第一轮的冲击。

就在神策军吹响进攻的号角的时候,驻守在各处关隘的骁骑军,刚刚打退了靖北的又一次冲锋,月余以来,靖北军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一次又一次冲击着骁骑的防线,当初被易君瑾弃若敝履的云州城,如今仿佛成为了靖北眼中的珍宝,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得之而后快,至于翼护着沧澜关城的山堡,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似的,除了几次零星的攻击,近乎无人问津。但章绍如清楚地知道这两处堡垒的重要,尽管一直都只是受到轻微的骚扰,他都不曾撤回驻防其中的精锐,他以为这是靖北的疑兵之计,只是想在骁骑放松戒备之后再发起攻击。最初那一场夜幕中混战,靖北就曾暗中派遣人手,借着大战的掩护,想要夺回这两座堡垒。章绍如知道,对面的靖北统帅,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而这也成了他在沧澜之战中犯下的一个十分致命的错误。最初的夜袭,只是为了给章绍如留下这样一个印象,靖北连整个沧澜关都可以用来做诱饵,那么关城的羽翼,又岂会再放在心上呢。

接战不过两个时辰,神策的先锋就突破了沧澜关的城门,这得力于徐秋岳自洛阳带来的军械,章绍如受制于云梯的事,亦在他收集的情报之列,所以这次即便是循小道进兵,徐秋岳亦准备了特制的云梯,虽也是木质,但装有机括加固,可以拆卸组装,不仅携带方便,也更为实用,凭此利器,神策军很容易地就登上了沧澜关的城头,当然这也是因为守军的兵力日渐寥落的缘故。这顺遂的一切,在徐秋岳也打马入城的一刻,却都化为了云烟。

靖北的带甲的军士,从城中的营垒中冲出,城门上沉重的铁闸骤然落下,封锁了神策军的退路,这并不是靖北的首创,早在云州的血战中,卢良就曾在城门的内侧架设铁闸,等到将敌军引入城中以后,再来一个迎头痛击,只是攻守之势,如今逆转了。这样的突袭,并不足以使徐秋岳惊慌,他早就想到,靖北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这座咽喉重镇,何况如果真的在短短数天之内就攻陷了章绍如数月都不曾逾越的关城,只会让徐秋岳觉得这其中蕴含着阴谋,他虽然自信,却不是自负乃至狂妄的人。在发现靖北的伏兵原来是准备在城中巷战的时候,徐秋岳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好,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而他的身侧,早就按捺多时的徐镇岳,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两军的厮杀一时难分胜负,徐秋岳却很镇定,靖北已然亮了他们的刀,而自己却还没尽全力,他隐隐地有些期待,期待那个神秘的靖北少帅现身,此刻他还不知道,在内廷禁宫,几乎让自己的弟弟拔刀相向的卫璧,就是他日夜所想的靖北少帅。沧澜关原本就是一座要塞,城内除了兵舍,就是无数明暗交错的堡垒,这座关隘从建造之初,就已做好了巷战到最后一刻的准备。靖北确实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每一处堡垒和险要,都只用了很少的兵力,却发挥着无与伦比的作用,如果不是守军的数量处在绝对的劣势,神策也许难以占到上风。徐镇岳不像他的兄长那样镇定,他是冲阵的角色,此刻一柄长刀挥舞如风,而他的身侧,沉默的傅宗崇杀气丝毫不逊于他,二人并肩,几乎没有任何的靖北军可以阻止他们的锋芒。徐镇岳挥刀斩下面前一个靖北甲士的头颅,长刀一振,荡开上面的鲜血,向着阵前暴喝道:“亮出你们的沧云甲来,这些废铜烂铁,不配试我的刀!”

的确,即便战况如此不利,靖北都不曾派出自己的云甲军,徐秋岳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一路行军,这支靖北最为锋利的矛都不曾出现过,而他虽不曾通报骁骑,却早已派斥候侦查过,骁骑的防线依旧稳固,那么那支强悍的云甲到底去了哪里?

就在徐镇岳向着靖北军发起挑衅的时候,他面前的靖北军士,摘下覆面的铁甲,轻蔑地看着他说道:“在你垂死的时候,我们也许会施舍一点怜悯,让你能看上一眼,放心,这一刻就快要到了。”说这话军士,手中战刀已经在激战中崩裂,此刻同伴递了一柄新的战刀给他,同时相互传递了一个眼神:是时候了。

城中陷于血战的靖北将士,齐齐发出震天的怒吼,而伴随着这怒吼的,是几乎刺破云霄的轰鸣声,整座关城都颤动起来,徐秋岳这才明白,为什么最为精锐的云甲军不曾出现,靖北早就决定了这样做,留下的人根本就是死士,整座关城,连城墙中都埋藏了火雷。这些来自商路的火雷,威力更甚于帝国军工坊的制造,而在最初震颤之后,徐秋岳感到整个地面的颤动,不远处的沉沙和幽谷道中也传来了轰鸣,靖北一年多以来的苦功,将沧澜关的四周都变成了一个军火库,此刻一根小小的引线,就足以让这里变成人间的炼狱。

明白了一切的徐秋岳,惨然一笑,看着前方犹自震骇的弟弟和身边惊骇莫名的部属,他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战刀,如今狭路相逢,面对抱着必死之心的靖北死士,想要求生,就只能更加地忘死。从内而外的轰鸣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在沧澜关中,两股钢铁的洪流,却无声地碰撞在了一起,只剩无数的鲜血挥洒在这烈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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