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王失其鹿(五)
帝都之中的争夺却安静了许多,在先后炸开了城门与宫门以后,火雷爆响的声音渐渐减弱,任谁都想得到一座完整的帝都,这也许是交战中的各方人马唯一的共识了。
扮作靖北的天策军冲入宫墙的时候,原以为既然朝廷已经准备南渡,这座禁宫也失去了固守的价值,这样的想法仅仅存在了一瞬间,当看到守卫宫廷的步卒和他们手中明亮的钢刀的时候,他们方才明白自己选择的原本就是一条充满了血与火的道路。冯仲还存着万一的想法,其实,他并不是这般不识时务的人,只不过听说留守的是韩雍,当年他在天策幕府,尚未受冯聿林赏识的时候,曾受过韩雍一点恩惠,在韩雍看来虽然微不足道,甚至都未必记得,但冯仲却犹思报答,所以向着冯聿林说道:“韩雍也是元老,主公可否给他一个机会?”
冯聿林的心思缜密,知道如今之局,韩雍有死无生,冯仲又如何会看不透,但却仍出言相救,足见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不过冯聿林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心腹,虽然筹谋周密,但到底不是亲自上阵厮杀的人,对于从军之人的心思把握得还不大明白,尤其韩雍这样戎马一生的宿将,到这个年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心中唯一看重的只有自己作为军人的荣誉和尊严罢了。就这一点而言,冯聿林未尝不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情,但也正因为能够体会到韩雍的心绪,也深知这位老臣的为人,冯聿林才确信,除了斩下他的头颅以外,不会有其他什么办法让他俯首屈服了。
“世兄说这话足见是个顾念旧情的人。莫说是你,就是我在帝都这许多年,也颇深韩阁老的照顾,只是如今你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又岂能在因循回顾,何况阁老的为人,世兄比我更清楚,给他一个机会,可就是让身边的兄弟们去死了。”
“属下失言了。”
“如果有机会,我随你送阁老最后一程。”冯聿林说罢一挥手,身后沉默了许久的的甲士抽出刀剑,发起了冲锋。
禁宫不是要塞,并无太多的地势可以凭借,寒露皆是冯聿林的心腹,知道眼前的宫闱已经成了天策最后一道屏障,如鲠在喉当然是不吐不快,因而攻击起来,气势十足。这自然也是因为知己知彼,守卫禁宫的殿前金吾,是个什么货色,寒露的心中雪然,这些成长于帝都的膏粱子弟,除了鲜明亮丽的甲胄和刀剑之外一无是处,如何会是寒露的对手。然而寒露心中的信心,没有能维持多久,因为甫一交锋,第一小队的战士仅仅几个回合就被砍翻在地,手中兵刃尽碎,甲胄崩裂,而当面的守军,不动如山岳,除了铁面之上的血迹,看不出与之前有半点变化。
禁宫多是大道,两侧的宫墙分割了殿宇,而想要通过,除了正面的冲击之外别无办法,韩雍知道此刻自己手中兵力有限,最忌分兵,所以将全部的军士沿着禁宫的地形逐次配置,封堵住了每一个路口,这样来犯之敌,每一步推进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守军则只需要节节抗击,除非对方有大炮,否则这一千云甲军,手上几个昼夜不成问题。
在阵后的冯聿林看到适才的战况,向着冯仲说道:“阁老的雄心,你我都低估了,如今看来不是我要给阁老一个机会,而是要请阁老给我一个机会。”
冯仲已很冷静,而且也没有说笑的心情,城外的胜负虽然一时未分,但在兵力上天策处于劣势,一旦靖北回过神来,全力冲锋,天策亦难抵挡,如果在靖北大军入城以还不能结束禁宫的争夺,那到时再想脱身殊为不易,无非陪着韩雍一起做了易君瑾的阶下囚。
“主公,禁宫金吾和平常所见的不大一样,甲胄的样式也变过了。”
“是啊,这群草包脱胎换骨了。”冯聿林想了一想又说,“也许根本就换了人,金吾虽然是废物,但勤王将领的卫队都是百战之兵,虽然每人只带了三百亲卫进帝都,集中起来也是一支颇为可观的战力了。”
“不错。”
“好啊,阁老要为帝国唱一曲壮烈的挽歌,我等岂能落于人后,来啊,取我的刀来。”
“主公,不可。”
“诶,手足弟兄都在流血,我既能袖手旁观,我为世兄开路,你和瑞儿去做该做的事。”
冯仲当然知道这是什么,韩雍固守的大道正好阻拦了去路,无论是紫凌阁还是勤政殿都还在禁宫的更深处,不冲破这一道封锁,他们所有的计划都无从谈起。因而他递了一个眼色给秦瑞,两人带马行在冯聿林的身后,冲阵杀伐不是他二人所长,此刻也唯有遵从冯聿林的命令。
“弓箭手。”
听得冯聿林的号令,身后的军士纷纷引弓,天策最初成军,建制曾经模仿骁骑,长枪硬弓,只是不佩弯刀。此次为了乔装成靖北,所以都不曾带长枪,此时倒有些后悔,否则以投枪冲阵,效果更好。说是强弓,但天策的弓箭确实不如骁骑,骁骑在漠北终日与蛮族作战,蛮族生长于马背之上,弯弓逐猎,箭无虚发,骁骑为了应对,不仅打造了更为精良的军械,改造箭矢,同时苦练射术,纵然小卒,弓马亦很纯熟。当日叶奇瑜在云州苦守血战,靖北曾冲入城中,在将军府前,骁骑前队冲阵对敌,后队就敢于此时发箭,冲阵的利刃与箭矢几乎同时加诸在敌人的颈项之上。这样的功夫和自信,此时的天策就还做不到,所以只有在冲锋之前以箭矢作为掩护。狭路相逢,一阵密集的箭雨原本也足以壮声势,但当箭矢射出,对面的金吾卫不闪不避,甚至都不准备举盾格挡,冯聿林看得清楚,这些人肯本就没有准备盾牌。
冯聿林对部下的箭术很有信心,纵然不能透过面甲射瞎这些人的双目,但穿透手腕、肩肘这些薄弱之处的甲片应当不成问题。他大意了,只看到了方才一队将士片刻即被砍翻,却忘了他们甲胄崩裂,手中的兵刃尽碎。站立着的金吾,看着迎面而来的箭雨,投下一片可怖的阴影,但他们身处在阴影之中,阵型丝毫未乱,落下的箭矢打在他们的身上仿佛雨点,一阵嘈杂之后,甚至连一个细小的坑洼都不曾在甲胄上留下。
犹自在阵后观战的冯仲终于明白了韩雍为何敢留守在这里,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正葬送着他们如今最宝贵的时间。
“是沧云甲。”
秦瑞听到身侧的冯仲喃喃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沧云甲?”对于年轻的秦瑞来说,对这甲胄还没有太多的印象。
“骁骑在发回的战报中提到过,这原本是开国时的传奇甲胄,如今在靖北的手中复活了。当时为了稳定人心,只有少数人知道。帝都之中亦是有沧云甲的,只是都收藏在禁宫深处的皇家秘库,等闲不会拿出来。这是我的疏忽,想不到韩雍竟然动用了这甲胄做此背水一战,而不是让皇帝带着一同到南方去。”
“我虽初带兵,却也知道,兵戈之争,军械只是小道,最终还要看使用军械的人。”
“侄少爷这话,当然不错,只是这沧云甲算是小小的例外。当年开国帝君凭此甲胄纵横宇内,可称无敌,固然是人心在我,但连帝君自己都不否认这甲胄的重要,否则又何必收存内廷,传之后世。只可惜这铸造之法后世失传了,如今除了内廷这一点遗存,就只有在真正的靖北军中才看的到了吧。当初我定计以重兵攻击城外靖北,禁宫只用三千寒露的原因,就是为了防备靖北阵中的云甲军。”
“先生既然知道禁宫内廷亦有沧云甲,为何不曾早作准备。”
“确实是在下失算了,日久年深,都以为只有当年开国帝君的一套甲胄流传了下来,纵然万夫莫敌,毕竟也只一人而已,所以没有看得太过郑重,没想到内廷的储藏竟然足以武装这支金吾卫。”
“也不尽然,方才交战,金吾也不过就百余人,到底有多少沧云甲,我看也难说的很,未必不是攻心之计。”
秦瑞的看法不错,既然无人知道有多少沧云甲,那便可以设法利用,不知虚实的寒露只要放慢了脚步,韩雍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那侄少爷觉得我军该如何做?”
“禁宫又不是只此一条路,只要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不能算败。”
“不错。”
于是除了随同冯聿林攻击的数百寒露,秦瑞和冯仲将剩下的兵力就地分散,十人一队,各自为战,所有的小队都只有一个目的,找到传国玉玺和皇长子。
如果秦瑞很冯仲早一些变阵,也许会更失望一些,紫凌阁中的传国玉玺仍在,但皇长子却不在这禁宫之中,叶奇瑜走了一步险棋,决定到最后再将皇帝等人从离宫中接出来,这有违常理的一步,反倒让冯仲失算了。
帝都之中所有的兵力,除了追随韩雍守卫禁宫的一千人外,其余都护卫着宁王和一众朝臣自城门而走,车马驰骋,马不停蹄地向梓潼赶去,而叶奇瑜和他的五百骁骑,则另辟蹊径去离宫。这条道路还是沈心扬领着叶奇瑜走的,她在帝都数月,早将周边的地形摸得烂熟于心,哪里有小路捷径,或许帝都的百姓都不如她清楚。循着沈心扬所指的小路,五百军马很隐秘地接近了离宫,因为天策的攻势,这里原本就不多的靖北守军愈发紧张,但因为没有收到军令,所以仍旧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以骁骑的兵力,想要冲破离宫的守卫固然不难,只怕打草惊蛇引来靖北的大军着实麻烦,沈心扬的心思极快,“给我一队人,把他们引开就是了,正好我还要去新城。”勤王军的将帅已经定计,分头突围,新城的大军倘不能运用,就算南渡成功,朝廷手中亦无可战之兵,所以俞英泰建议众将率领所部就在帝都与靖北决战,同时为南渡金陵争取时间,防线当然就设在梓潼之前。
于是十余名骁骑随沈心扬离开,果然在四周铁马金戈中警备了多时的靖北既警觉也紧张,沈心扬的小队不过露了一面,靖北立刻就派出人马追赶,而剩下的寥寥数人,很容易就被骁骑制服,叶奇瑜也终于再度进入到了藏书阁中。
皇帝经过一连几日的治疗和休养,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来龙去脉在卧榻之上,霍玉芜也已向他禀明,何况他是见过叶奇瑜的,此刻听得密道之中脚步声响,未几一个青年人露出面目,面容相比一年多以前,更加的干练,但一路风尘也是很十分清楚的。
“叶卿,辛苦了。”卧榻上的皇帝低声地说道。
叶奇瑜上次来时,皇帝并不曾醒转,此刻听到皇帝的声音,自然要行礼,皇帝早嘱咐过,一旁的內侍在叶奇瑜尚未下拜之前就替皇帝扶住了叶奇瑜,霍玉芜便说的:“非常之时,将军不必拘礼,听声音外面战事已起,如何行动,还请将军从速安排吧。”
于是叶奇瑜将宁王等人的计划禀告了皇帝,尤其韩雍留守的一节,这是瞒不住的事情,以韩雍的身份倘若南渡,没有不随行的道理。
卧榻之上的皇帝,听完这话,久久不语,只不断回想起孩提时与一班兄弟和勋臣子弟在皇家书苑授读的情形,以及战事初起,他与韩雍的那一场独对,当时身心俱疲的皇帝向着满头白发的恩师说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老师总要帮一帮朕。”当时的皇帝觉得肩头责任沉重,而环顾朝野,却没有几个可以倚靠的人。如今却没有想到,他的授业恩师,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扶保着自己这个不成才的弟子,一时间百感交集而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不住地在咳嗽着。
“陛下。”霍玉芜关切地上前,轻抚着皇帝的脊背。
“不妨事,既然六弟和阁臣们都已经拿了主意,朕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如今朕这个身体,可是骑不得马了。就是贵妃的身子,也不便驰骋。”
叶奇瑜当然有所考虑,“离宫水路,四通八达,可借由水道脱身,臣在妥当之处已经安排了车马,足以护送陛下安全抵达梓潼。”
“如此甚好。”
“微臣斗胆,请陛下即刻起行,局势瞬息万变,微臣也难保不测。”
皇帝倒不介怀什么,叶奇瑜说的也是实情,他一连休养了数日,此刻略一伸了伸手脚,觉得还可支持,便说道:“好,朕一家四口之安危,全仰赖叶卿了。”
叶奇瑜行了一礼,退出密室去安排了,而在他走后,皇帝仿佛精神一振,向着霍玉芜说道:“爱妃,有件事朕要先行嘱咐与你,倘若此行有什么不测,你与浩儿也好有个准备。”
霍玉芜外柔内刚,知道此刻不是落泪忸怩的时候,皇帝必是有紧要的事情嘱咐,因为只是握紧了皇帝的手,等他说话。皇帝要说的,也正是那夜暖阁之中的帝王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