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知易行难
兴平八年腊月二十八,宁王秉承皇帝的意旨,在府中设宴款待来京的将领,主客既是军人,相陪的自然也都是兵部的臣僚,但唯有一人例外,这便是纪柏棠。按理,如今纪柏棠以大学士之尊,又是阁臣,虽无专责,但对兵部,他之用心早已不下于户部了,何况又是宁王的邀约,以纪柏棠的为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才是,之所以有此反常的举动,乃是因为另一件事,京官加俸。
朝廷设六部九司,下辖的官员书办成千上万,腊月将近,转眼就是年节,阁臣达官都蓄有家财,不必期望一点俸禄。但长安居,大不易,帝都之中,贫苦小吏亦不在少数,就如当年的刘文静,每年最为愁苦的时候就是这节庆之时,因为平日积欠下的债务,每到节庆,不说偿还本息,至少也要略为点缀,否则债主的脸色也着实难看。皇帝自登基以来,先后两次用兵,耗用惊人,当年流寇之乱,为了筹措军费,就曾削减过一次官员俸禄。当时的谕旨冠冕堂皇,惶惶谕旨,写着共度时艰,但当年总算能上下一心,因为皇帝自己首做表率,削减内廷财用,世家勋臣亦纷纷效仿,虽如九牛之一毛,不伤根本,但毕竟也聊作姿态,这样群臣心中即便有些微词,于情于理既不便,也不敢相争。但到兴平年间,事情便不同了。
流寇削平,朝廷改元,虽说东南半壁元气还有待恢复,但战事已了,日销万金的军费支出已然不存在了,当时便有人想上书争俸禄,此人也是个御史,无甚声名。以往在朝局中也并不起眼,奏疏底稿上,话说的很质朴,战乱经年,东南鱼米之乡常年无粮可以解送帝都,帝都供应全靠别处采买而来,物以稀为贵,如今帝都粮价较之三五年前,恐翻倍不止,但我等俸禄,仍是戋戋之数,度日之难可想而知。但这奏疏,终究也没有上奏,因为有好些人劝他。
亲朋好友之间相劝,尚且顾及他的感受,言辞婉转,只说,从来只听到为官者为民争利,岂有不为民争,先为自己争的,传将出去,有损声名。再有些人,说话就很不客气了,好啊,十年寒窗,国家养士,竟养出此等败类来,大乱方平,多少百姓还在流离失所,倒先替自己争起银子来了,圣贤的教诲都读到哪里去了。
若说此人真是个利欲熏心之辈,这样软硬兼施,自然不难就范。但平心而论,这御史虽然才具平庸,但一不贪财,二来做事也算用心,三则家无余财,一门老小,困居在帝都三间瓦房之中,日常驱使也只有老仆两名,不说家徒四壁,总也算得清苦了。因而听到这番话,不禁心头火起,但这一腔怒火,竟也无处可发,最后只有去找他的老师,也正是当时在管户部的严敬铭。
严敬铭自己不曾点过翰林,但学问扎实,而且他的为人颇为皇帝所敬重,所以也曾蒙朱笔钦点,参与科考选材。严敬铭颇有自知之明,所重的乃是防止在考场上有人营私舞弊,任用私人,至于文章品评和人才选拔,他常从公意,很少自作主张,这也是他对出身翰林的同僚的一份尊重。这御史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严敬铭的门生的。
“老师,不是学生不顾及百姓,只是眼下就快过年了,一年吃穿用度还有家中两名老仆的工钱都还没有着落,三间老屋,梁木已朽,雨天滴漏亦是常事,只恨家无余财,这叫学生,怎生是好。偏的有些人,作出一副一心为国的模样,尽是放言高论,旁人不知,我岂不知,名门高第,又是累世显宦,良田阡陌,自然乐得摆一副为民请命的嘴脸。只将旁人都看得利欲熏心。老师,说句诛心之论,学生又何尝不是朝廷的百姓,偏教只管百姓,不管学生的死活么。”
这话自然不免负于意气了,但也就只有在严敬铭面前,他才敢这样说。严敬铭的起居亦很朴素,他虽管着户部,但凡所支用,皆出自俸禄,只不过皇帝知他节俭,又是重臣,所以常有赏赐,所以自然也不至于贫苦窘迫。他也知道这个学生,虽是私心,但也无可厚非,十年寒窗,说是为生民立命,为四海之太平,但春秋只可责备贤者,寻常凡人,不过是为家人谋一份生计罢了,固然可以责备,却也不必苛责,这便是严敬铭通透的地方了,他为人虽耿介刚直,却不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
“好了,你的难处,我自然知道。但朝廷的难处,又岂止是这一处,要诉苦,谁都有苦可以诉,国家刚刚度过难关,总要体谅一些。这道奏疏,就留在我这里,我既然管着户部,总会给你一个交代。”
老师的话,身为门生自然没有不听的道理,而且胸中气愤既然已经畅所欲言,便也冷静得多了,这御史当下就口称遵命,将奏疏留在严府,自己行礼而退了。
之后兴平改元,朝堂之上,官员俸禄,不过是千头万绪之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事,严敬铭恪守自己的诺言,确实向皇帝建言过,皇帝也准了,但也仅此而已,朝廷俸禄早有定例,难得有更新的机会。手腕灵活的官员,自然不靠这俸禄过活,操守低劣的,也早就自去取之,家世显赫的,本就衣食无忧,唯有这尚存良知,而又出身寒微的如刘文静之流,依旧艰难度日。四海升平以后,帝都的人口日繁,往来商旅频仍,市面兴旺,而皇帝又在兴修离宫,大笔银两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作苗木园林,其间承修工程的官吏和商人则无不大发其财,更将一掷千金视若平常,而在这时,再也不会有人去关心小吏们的一点微末俸禄了,纵然是严敬铭,也是孤掌难鸣。
于是在愁苦的京官之中,有像刘文静这般极少数的幸运儿,能够得到重臣的提携,或外放或转任幕僚,风云际会,不再困于帝都,而无此幸运的,有些索性辞官回乡,再不回帝都这伤心之地,但在离京之前,同僚故旧相送之时,少不得还有一番牢骚。剩下的如不是自甘堕落,同流合污,便是灰心丧气,再不复当年之勇,只在每年科考之时,看着帝都熙熙攘攘的赶考士子,恍如隔世而已。
纪柏棠用心深刻,虽在中枢,却也发现此等小事,亦是可以收买人心的机会,所以自他接掌户部以后,步步为营,一直在留心寻找机会,既为帝都的官员争利,也为自己争取人心。这个计划本来很顺畅,皇帝自己这几年起居惬意,享用豪奢,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也知道臣子心中岂能没有非议,等看到纪柏棠的奏疏,建议朝廷厘定官俸,革故鼎新,当即就准了这道奏疏,只是事有不巧,皇帝准奏不过两月,关外战事陡然而起,这下朝野便又无暇处置此事了。
一直到战局陷于僵持以后,纪柏棠便又想起这件事,于是在朝会时再度提起,此等小事,又是皇帝先前准奏的,自然无人龃龉,纪柏棠回到户部便要着手施行了,不料横生枝节,而生此枝节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向都不安分的御史李大为。
李大为虽然连番上疏都铩羽而归,还受了內侍一顿排揎,斯文扫地。但此人性格执拗,而且自诩宁折不弯,所以不仅自觉无错,而且依旧时时以御史的职责自我警醒,但有不平之事,便要“仗义执言”。
“适逢国家多事之秋,正宜上下一心,共克时艰。且稽查旧档,自兴平元年以来,叠加薪俸,恩遇之隆,不可谓不厚。今战乱未平,将士用命,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更应开源节流,根除积弊。不料竟复生此与民争利,徒耗国帑之议,倡此议者,其唯利是图,因私废公之心,昭然若揭,是可忍,孰不可忍!臣力谏此议不可行,更应将有司官员逐一查问,以正朝野之视听,孚四海之人望。兼请自减俸禄,为国事略尽绵薄之力。”
李大为写完奏疏,反复品味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尤其觉得上下一心这一句,微言大义,不仅弹劾了朝臣,也婉转提醒皇帝要节用爱民,同时自请削减俸禄,更是彰显他无私心,御史俸禄聊聊之数,李大为家财丰厚,自然不放在眼里,舍此小利,而能大获声名,妙极,妙极。
这道奏疏经由御史台送交皇帝以后,皇帝并未表示意见,而是将奏疏发交内阁,阁臣们对李大为的印象都不大好,宁王更是对此人沽名钓誉颇觉厌恶,而且李大为的把戏,也瞒不过阁臣,当下就召来了身为御史长官的陆桐。
“李大为这个人,家世如何?”宁王是有意这样问,而且一问就问在要害上,李大为身为御史,家世,宁王岂会不清楚,只不过是明知顾问罢了。
“回殿下,李大为之父,原是四川巡抚,前年致仕,如今在原籍养老,其祖原是扬州知府,后任两淮巡盐御史。兴平三年,就已下世。”巡抚掌管一省,四川远离中原,已久不历兵火,素称富庶,扬州亦是富甲天下,何况巡盐,更是天下第一的肥差。有如此父祖,李大为的家财,可想而知。
“我说嘛。何以将御史的俸禄视若鸿毛。要是帝都官员,人人都有这样的父祖,户部的俸禄,倒真是可以省了。”
韩雍与严敬铭对宁王的话都不赞一词,一方面此次加俸,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另一方面对这李大为,他们虽不如宁王这般深恶痛绝,却也不以此人行止为然,家财富庶,便以蝇头小利搏名,而且他的弹劾,对真的清苦的京官来说,也有欠公道。
于是内阁很少见的,将这道奏疏发交了群臣公议,这也算是对李大为的惩戒,因为表面上他是为国为民,而且自请削俸,毫无私心,不便再派內侍申饬,但这道奏疏一旦公开,群臣中自然有人放不过他。
事后果然,只是情况有些出乎阁臣的预料,支持李大为的竟也不在少数,仔细一看,都是家世清华的京官,爱惜声名,不愿意为了一点俸禄,被扣上个利欲熏心的帽子,于是两方轮番上疏,各执一词,而户部首当其冲,成为了必争之地,纪柏棠骤然处于漩涡之中,以致于连宁王府的饮宴,都无暇分身了。
事有凑巧,因为腊月以来朝野都知道将领入京事件大事,所以帝都其他衙门的公务,虽不是完全停顿,但能缓则缓,全都清闲下来,整顿精神,准备看看入京的各路将帅。而且平常军务乃朝廷大事,寻常官吏,既不在职责之内,也无奏事之权,但这次厘定俸禄,乃是个人切身之事,尤其李大为之上疏弹劾,倘不能自证清白,正落人以口实,成为了利欲熏心的小人,于是纷纷上疏,品阶高的就自行上奏,职位低微的就请长官代为转奏,一时间整个帝都官场都被李大为的这道奏疏给搅动了起来。
皇帝因为一向病着,此等小事,阁臣与宁王商议,只在奏对是扼要向皇帝说了两句,同时奏请群臣的奏疏不必预览,由内阁代为处置,皇帝也准了,至于处置此事的阁臣,自然就落到了纪柏棠的肩上。
寻常官吏,以纪柏棠的手腕,都好安抚,唯有一班御史,软硬不吃,尤其李大为的拥趸。纪柏棠将陆桐找来一问,才知道真正难惹,都是出身名门,又饱读诗书,奏疏上引经据典,条理分明,既不能动之以情理,又难以诱之以财帛。倒是陆桐想了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阁老,说起来都是李大为惹的事,此人留在帝都,身边又有簇拥,着实难缠,但若此人离京,则蛇无头不行,我等总能清静了,剩下的御史,不是宗亲就是勋臣,让宁王殿下出面疏通一下,总不能一意与陛下为难吧。”
这个办法很好,宁王出面安抚,这个面子,只要是世家,自然不能不知道分量,至于李大为也好办,御史的职责甚多,随便找个差使,将他派遣出去便是了。于是和阁臣商议,都觉得这个办法甚好,不过除夕将至,都觉得新春之前,总是不能将李大为派出京了,纪柏棠却别出心裁,特地在调令上写明在腊月二十九之前离京,同时为表内阁不忍之意,亲自相送李大为。这才使得纪柏棠腊月二十八这夜无暇分身去宁王府。
李大为虽然桀骜,也知道这道调令是有意排挤自己,但却知道内阁之命等闲违抗不得,当然他也可以据理力争,再不济还可以辞官,然后留在帝都,但这样就是去了上疏言事的权利,一介布衣,纵然声名在外,以后再想作为,可就难了。于是在腊月二十八这天打点行装,重金雇了车马,在纪柏棠礼送之下,就此离开了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