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血与欢宴(三)
沈心扬快马出城门以后,手中虽有刘文静的令符,却并不十分愿意去新城调兵。以她的脾性,从来只习惯于率领一同征战多年的镇南手足,刘文静的为人尽管给她留下的不错的印象,但对他麾下的将士沈心扬却无甚兴趣,何况如果真的赶到新城,那里自有镇南驻军,兵力充裕,调遣刘文静的部属未免多余。促使她改变主意的,却是离开帝都以后沿途发现的蛛丝马迹。
从帝都到洛川,快马两天足矣,因是夜路,沈心扬还是略微放缓了速度,大雪暂停,沿途雪地上,却留下了很多脚印,这也是时机凑巧,先前赶路的人原本以为大雪盈天,足迹不必自己去掩盖,只消片刻过后,自会被积雪所覆盖,只是偏偏雪势舒缓,而沈心扬又恰好在此时路过。沈心扬从路上的痕迹判断,前人正是从帝都出发去往洛川方向的,临近除夕佳节,人人都是回家团圆的时候,又是大雪的天气,除了心血来潮的自己,又有哪里的大队人马会在这个时候从帝都去往洛川呢?心中生疑的沈心扬终于觉得刘文静所言有理,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己孤身去往洛川了,这才决意到新城兵营调动大军。至于不去调动镇南军力,这就是她无可名状的一点直觉了,她总觉得此行洛川或有大事发生,届时倘有功劳,镇南已有兵力在护送车队,如果尽为己功,总不免招摇,倒不如送与刘文静做个人情,也是彼此一段成全的佳话。
新城自成为要塞以来,军力之盛壮,唯在当下,各军统帅奉诏去往帝都以前,都曾下过严令,务必整饬营垒,严肃军纪,这自然彼此心中暗存着一较高下之意,都想看看是谁家军旅更胜一筹,反倒是原本作为新城主人的天策军,韬光养晦,行藏颇不引人注意。沈心扬到达新城时已近子夜,除了值守的军士,多数军帐灯火已熄,足见将士已然歇息了。她先是在新城城中打马巡视了一圈,只见秩序井然,并未有因为驻军陡增而有混乱情事,足见新城各军甚守军纪。
等到得刘文静部属的营门,值守的军士,对于这深夜单骑而来的人本就有些意外,再一细看,马背之上还是一个妙龄少女,更觉惊异,但翻身下马的沈心扬,拿出了两面令符,一面是镇南王府的玄玉令符,另一面就是刘文静给她的兵符,“今夜当值的将领是谁,前面引路,带我去见。”
值守的军士虽然不认得那面玄玉令符,刘文静的兵符自然是认得的,只当是主帅有令,当即带着沈心扬去见今夜当值的参将。这参将自然认得镇南王府的玄玉令,而且早就听闻此次领兵北上的是王府的郡主,看眼前女子的年龄和气度,想必正是她了,于是也恭敬一礼,然后问道:“郡主星夜携兵符来此,不知有何军令?”
“有些公务要到洛川去一趟,临行前刘大人特为嘱托,缓急之时,可从此地调兵援手,且点一千兵,随我同去洛川。”
“是。”那参将毫不犹疑地接了军令,随后向着帐外喝了一声道:“来人!”
“将军!”
“速点两营人马,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城。”
“是!”
沈心扬在帐中并不说话,只在心中考校这支部队,深夜的紧急军令,将士犹在酣睡之中,且看他们半个时辰是不是就能做好准备,整装出发。
哪知道甚至没有用到半个时辰,一千军士就已在帐外集结候命了,看来刘文静治军着实有一套自己的办法,沈心扬在出发之前,向参将嘱咐道:“我的身份,只将军一人知晓即可,其余将士,谨遵你的将令便是了,时候我自会和刘大人说。”
“谨遵郡主吩咐。”
千余将士又是深夜行动,自然不可能悄无声息,毗邻的营垒都是两江部属,就算觉得奇怪,也还无碍,唯独天策亦有一营驻扎在附近,看到深夜刘文静军中灯火骤起,随后又是整军出阵,不知所为何事,故而将此事立即报给了天策留守此地的将领。此人是冯聿林的心腹,天策将行之事,他是清楚的,刘文静所部今夜的异动,亦难预料,为今之计之计只有立刻报知尚在帝都的冯聿林了。于是就在沈心扬率部出发的时候,一骑快马悄无声息地从新城出发,赶赴帝都去了。
冯仲接到新城的消息以后,立刻来找冯聿林,冯聿林倒是不以为意,“刘文静人在帝都,有兵无将,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主公,属下在意的倒不是这区区一支兵。”
“那世兄在意的是什么?”
“既然这支兵很有可能会到洛川去,我们何不利用一下?如果两江新募的劲旅,败于流窜的靖北余孽之手,俞英泰的脸上,恐也无甚光彩吧。”
“嗯,此言有理,那就请世兄去安排吧,总在这几日一并了结了它。”
“是。”
腊月二十九的夜晚,霍玉芜正在昭阳殿中哄着皇长子入睡。宁王在府中设宴的事,皇帝也曾与她说过,今夜本来皇帝也是要在昭阳殿留宿的,只是皇长子一连几日不曾睡好,霍玉芜对这个孩子,当真有几分感情,所以向皇帝陈情,今夜要陪一陪皇长子,皇帝自然也答应了。
皇长子自生母逝世,在宫中就常不能安眠,之后在离宫之中,霍玉芜亲手抚育之下,好得多了,如今回到禁宫以后,想不到故态复萌,霍玉芜费了好些功夫,才将稚子哄得入睡,但一双小手仍然紧紧攥着霍玉芜的手不肯松开。好不容易到子夜时分,眼见他已睡得熟了,霍玉芜才抽出身来,好去梳洗。
也不过就片刻功夫,侍候的宫娥又疾步来向霍玉芜禀道:“娘娘,殿下又惊醒了,还请娘娘移步。”
霍玉芜正疑惑今夜孩子为何这般不安分,等走到殿中,却见皇长子急急向她跑来,身后的宫娥唯恐他摔倒,一路紧跟过来。
“母妃。”
“浩儿这是怎么了?”霍玉芜一边问着,一边不顾自己已是有孕之身,一把抱起了孩子。
“是哪里走水了吗,母妃,浩儿闻到好刺鼻的的气味。”
宫中将失火称为走水,霍玉芜知道小孩子的嗅觉总会灵敏一些,但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又在下雪,哪里会有失火呢。
“浩儿只是又梦魇了,母妃陪你出去看看雪景好不好。”
昭阳殿在禁宫之中地势甚高,仅仅低于皇帝理政的勤政殿,而且皇帝为了迎接霍玉芜禁宫,特地还将殿宇改造扩建,增设了一座高台,凭楼远眺的精致,在帝都中足称第一。此刻霍玉芜怀中抱着孩子,在宫娥的卫护之下登上高台,原本是想看一看银装素裹之下的帝都景象,却没想到举目望去,远处正有一片冲天的火光,如不是居高临下,确实不易发现。
“母妃,你看,想不想我们在离宫湖上看到的晚霞。”稚子的眼光稚嫩,只觉得这火光像极了落日的霞光,但霍玉芜却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惊诧,甚至连手都已有些发抖。
“浩儿乖,我们先进去。”
霍玉芜终于明白适才孩子所说的刺鼻气味从何而来,风助火势,带来的自然也有燃烧的气味,只是距离甚远,轻易不会察觉罢了。眼下唯有镇静,看到火光的其实只有自己和浩儿,宫娥不过远远相陪,不明所以,这件事显然不宜扩散,否则徒然扰动人心。
“来人,去请陛下来。”
“是,娘娘。”
虽是深夜,皇帝却也还未睡,尚在勤政殿中看奏疏,英和随侍在旁,正欲有所劝谏,却见到昭阳殿的宫娥急匆匆的进来,难道是容妃那里出了什么事情?那宫娥倒还晓得分寸,不敢直接惊扰皇帝,只在英和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英和心中也很狐疑,皇长子夜半惊醒,也是常有的事情,按说无需这般张皇,何以容妃这次如此郑重其事。
皇帝听到外间响动,遂向英和问道:“什么事?”
“陛下,容妃娘娘请陛下移驾昭阳殿。”
皇帝还以为霍玉芜应该已经带着皇长子入睡了,没想到竟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请自己,但也也不疑有他,当即放下手中的奏疏,“摆驾。”
原来禁宫之中,唯有昭阳殿占据地利,又有高台之便,这才能看到远处的火光,帝都其余人此刻恐怕都还蒙在鼓里,皇帝到得殿阁中,霍玉芜示意随侍都退下,又将皇长子安置好以后,亲自引领着皇帝凭楼远望,皇帝对帝都四周地势略有了解,大致能判断出是洛川方向,但何以有此火光,皇帝亦是不解,只是既然发现了,自然要有所处置。
“还有谁看见了?”
“除了臣妾和浩儿并无别人。”
“很好,此事尚需秘密。我看还是要让六弟进宫一趟。”
“今夜宁王府中设宴,骤然离席,恐众将心中生疑,陛下何不直接指派金吾卫前往?”
殿前金吾,历来只是皇家宿卫,很少会离开帝都,无论探查还是征伐,都难当其任,皇帝心中并不以此为然,但也这道霍玉芜是骤然遇警,心中不安,所以思虑不甚周全,自然也不会责怪于她,但她的话提醒了皇帝,洛川有警,自然应该派人去看一看,而且最迟一两天必会有消息传来,届时帝都人尽皆知,这时实在也不必瞒宁王和在王府赴宴的众将。不过长夜将近,索性就等天明时,再让宁王进宫便是了。
于是皇帝先是握着霍玉芜的手道:“不妨事,就算地方上一场大火,究竟如何,也不急在一时,朕自会处置,爱妃这一夜也累了,朕先送你去休息。”
霍玉芜方才提议方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好在皇帝不曾计较,此刻自然温顺听从皇帝的话,而且这一夜她也确实疲累了,由皇帝扶着回到殿中软塌之上,不过片刻就已在皇帝怀中睡去了。
皇帝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夜的耽搁,洛川却正在血战之中。遵照冯聿林的安排,由天策乔装的所谓靖北军,兵分两路,一路到洛川袭取内廷秘库,一路尾随秦瑞的车队,伺机夺取军粮。在探查多日以后,终于决定在腊月二十九,借风雪的掩护行动了。洛川可说是毫无防备,内廷秘库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在此时前来劫掠,所以得手的很容易,可说是兵不血刃。内廷库藏已由纪柏棠近来调拨转运了一部分,但剩下的物资也已蔚然可观,此次天策人手有限,在尽力装载以后,仍有遗留,便索性放起一把大火,将带不走的库藏付之一炬,这便是霍玉芜在高台之上看到的火光的由来。但这火光同时也正暴露了天策的行踪,原本他们以为洛川附近无丝毫可战之兵,却没有想到,沈心扬恰在此时率军到了洛川。
沈心扬自新城调兵以后,原本想与洛川而来的车队汇合,但一连几天都在下雪,道路难行,音讯不同,根本无从联络,于是只有先到洛川,再做定夺,哪知刚到洛川城下,迎接她的竟是四处而起的冲天火光。夜幕之下,这火光分外惹眼,沈心扬当即点兵,循着火光疾行,正将满载物资的天策军堵截在半途。
这支天策事先已经收到冯仲送来的消息,知道自新城有一支兵开赴洛川,而冯仲交代的任务正是要给予这支兵迎头痛击,只是他们原本的安排,是以尾随秦瑞的那支天策来完成此任务,没想到阴差阳错,在此地相遇了。碍于方才劫掠来的物资,天策不愿就此开战,但看对方兵力,想要脱身,恐也不易,但领军的校尉亦有急智,当即吩咐道:“车队先行,我等拖住当面之敌,然后分头行事,将他们引到洛川城守的车队那去,那里有镇南府军,两军旗号各异,统领分殊,号令必不统一,我军正可以利用,来个乱中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