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血与欢宴（二）
宁王在接到內侍传命以后，就一直派人留意着翘才馆中的动向，听到听闻皇帝召见众将已毕，车驾已然离开馆阁以后，宁王自然也就自府中动身。宁王近来很看重皇帝的谕旨，也时刻谨记着君臣之间的礼数。虽然皇帝再有温语抚慰在先，要他不要太过郑重其事，但宁王一则多年来的磨砺，谦恭的脾性已深，二来心中记挂着皇帝的那道谕旨，自己将来倘若真有即位的一天，他也不愿意朝臣心中存着一个当年宁王跋扈不臣的印象，所以计算着时间早早地就到禁宫相候了。
等进了宫宁王才知道，皇帝的车驾刚进宫门就转向昭阳殿去了。对于这位新晋的宠妃，宁王并无多大的印象，因他与皇帝年龄相仿，叔嫂之间亦不能不避嫌隙，而且宁王对皇帝深宠此人，内心不以为然，但也不愿干涉，毕竟皇帝以前只将霍玉芜安置在离宫，而且霍玉芜也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贸然谏言，不免无的放矢。但近来的情形大不相同了，皇帝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夜宴染病以后始终不曾痊愈，唯一的皇长子，在生母去世以后，也一直是由霍玉芜代为抚育，听闻皇长子对她甚为依赖，如今更是她自己都已有孕在身，晋封贵妃，将来如若诞育皇子，地位恐怕还会更上层楼，只看皇帝将霍玉芜安置在昭阳殿，心思就是很明显的了，只等她生下皇子，便能正位中宫。如果将来真是如此，皇帝又骤然崩逝，自己这个继位之君，面对的就是宠妃带着冲龄的幼子，一旦处置不慎，宫廷内外，顿起风波，宁王心中不是没有戒惧的。即便皇帝平安无事，霍玉芜一旦诞育皇子，皇帝爱屋及乌，传位之心是否还会如深夜暖阁之中那般坚定呢？
宁王想到这里，悚然而惊，皇帝那道在暖阁之中写就的谕旨如今已经成为了他心中之贼了，萦绕于心，挥之不去，以致他如今处事用人，常常都是在思量以后即位之后如何如何，全然没有想到，万一这道谕旨落空，或是皇帝又改了主意，自己何以自处。宁王不愿承认的一点是，在最初的抗拒之后，他已经从心底接受了皇帝这样的安排，时时也在学习和准备着将来君临天下，这一旦出了变数，将会发生何事，他既不忍言更不敢想，唯有不断警醒自己不要受制于心中之贼。
“王爷。”突然传来的一声轻呼打断了宁王的思绪，宁王抬首看到英和正向自己走过来。
“陛下在昭阳殿和容妃叙话，臣下这就去通禀，还请王爷稍候。”英和走近，才发现宁王不知是在思索何事，不仅面容沉重，额头甚至微微有些汗水，他虽还不知当初暖阁中的内幕，但宁王的地位今非昔比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因而侍奉宁王十分恭敬。
“还请王爷用茶。”
宁王一看英和端来的茶盏，上有明黄涂饰，这是皇帝御用的茶具，非臣子所能擅用，难道是英和疏忽了？不，身为总管，岂会在这等事上粗心大意，莫不是试探？
“明黄茶具，只有皇兄可用，本王岂能僭越，总管该给底下人讲讲规矩了。”
这当然不是英和的疏忽，但他亦有急智，“是臣下疏忽了，陛下早有交代，他与王爷，手足之间不分彼此，臣等侍候王爷就当如侍候陛下一般。”
“皇兄美意，不胜惶恐，你且去换来，我自会回禀皇兄。”
“是。”
等到茶具换过，宁王的心绪也略为平复之后，皇帝的车驾也自昭阳殿回到了他日常理政和接见臣属的勤政殿了。
“皇兄。”宁王见皇帝进来，正要起身行礼。
“诶，和你说了多少次，不是上朝的时候，不要这般拘礼。”皇帝比宁王的动作还要快一些，先就扶住了宁王，让他安然于座，不必起身。
“这次让你进宫，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皇兄请讲。”
“各地进京的将领，今天朕都已经见过了，看兵部呈报上来的履历，其中不乏英才，朕今天也觉得见到几个中意的，只是人品才具到底如何，只朕一个人看，恐怕还不甚妥当。”
“那皇兄的意思是？”
“朕的打算，是在除夕之夜，宴请众将，在那之前嘛，我想你在王府，先设宴请他们一请。”
这不算什么困难的事，宁王自然无需推辞，而且对于入京的将领，他也早就有意做一番品察了。不过这件事他不愿有什么专擅的痕迹，所以向皇帝建议道。
“既是王府宴请，臣弟向似乎应该一视同仁，让七弟和镇南王府一并设宴相邀。”
“老七这一向都病着，就不必劳烦他了，至于镇南王倒未尝不可，朕本也有些事要安排郡主去做，那就六弟和镇南王府分别宴请众将吧。”
“臣弟遵旨。”
这些安排都是腊月二十前后的事，之后沈心扬在镇南王府设宴，并且秉承皇帝的意旨，向赴宴的青年才俊递出了延揽的橄榄枝，而原本宁王安排的晚宴，则因为宁王困于政务，无暇分身，最后一直延误到了腊月二十九，也就是皇帝除夕之宴的前一晚。虽然这也是机缘巧合之下的安排，但有心之人，不免就要揣度了，皇帝除夕饮宴，宁王则在腊月二十九，这其中是否含有什么深意呢，即便没有，宁王和皇帝这一前一后的饮宴，总也还是引人遐思的。
之前沈心扬在镇南王府设宴，邀请的客人之中，并没有冯聿林，其中的原因很多，当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冯聿林的资历声望，已然不算是青年后劲，而且他也早有婚配，自然不再沈心扬奉命笼络之列，何况皇帝也未必有笼络冯聿林之心了。但这一次宁王设宴，却是给冯聿林发去了请帖。
冯聿林的府邸，近来冷清得紧，但宁王这道请帖一下，躲在暗处冷眼旁观的人，都想冯聿林虽然地位又衰弱之势，但朝局变幻，往往都是指顾间事，只看宁王尚且礼遇，便不能贸然断言天策已失却了在帝君心中的分量。关起门来，冯聿林自己对于是否要赴宴，也心存犹疑，宁王不比燕王，人虽宽厚谦恭，但才具见识都卓然独立，冯聿林担心若是让宁王看出了些蛛丝马迹，徒然将局面陷于被动。
冯聿林的这些担忧，都在冯仲洞悉之中，他对宁王了解要比冯聿林多一些，这自然是从天策周密的情报网络中得来的，而宁王设宴的用意，只消看一看宾客名单，就不难猜到了。
“主公勿忧。看宾客的名单，所请的大都是此次进京的各地将领，依在下的猜想，陛下腊月二十在翘才馆接见众将以后，心中虽已有品评，但还不十分确认，所以要找几个帮手一同参赞。心扬郡主是一个，宁王殿下，则是另一个。如无意外，这饮宴的主角应该是入京的众将，主公不过是。”冯仲说到这惊觉自己有些失言了，戛然而止，却是冯聿林替他补充完了。
“我不过聊备一格，宁王向有礼贤下士之名，用心也颇忠厚，不愿冯某独独向隅。”
冯仲有意不接冯聿林的话，“既然是品评，宁王当得此任，主公自然也当得，这众将之中，好些声名在外，至于盛名之下其实如何，主公何妨旁观者清。”
此言有味，冯聿林思量之下，觉得赴宴总是利大于弊，因而终于拿定了主意，“既然如此，那便少不得要到宁王府去讨一杯酒喝了。”
腊月二十九的天气相比前几天要好了一些，不再是鹅毛大雪，但帝都道路上的积雪仍还很厚，所以赴宴的宾客虽多是武将，但甚少有人骑马，不是车马软轿，就是索性安步当车，步行赴宴。宁王宾客的名单上除了冯聿林，自然是以入京的将领为主，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徐秋岳徐镇岳兄弟和傅宗崇，此外骁骑统领卫璧和镇南王府的心扬郡主亦在邀请之列。刘文静同样也收到了请帖，这天他特意早到了一些，一是为了替俞英泰向宁王致意，俞英泰虽是两江统帅，但宁王尊重他的地位，在这后辈居多的场合，就没有邀请他，但其中深意，都在致送刘文静的请帖中特地手书交代过了，俞英泰自然也不能不有所回应。第二就是为了沈心扬了，这位心扬郡主离开帝都的事，此刻除了刘文静和俞英泰恐怕还没有人知道，宁王的请帖是几天前发出的，刘文静必须要在饮宴开始之前，报知宁王此事。
以前在帝都任职时，刘文静的身份低微还无从结交宁王，此番入都以后彼此倒是有数面之缘，宁王的人品气度固然不凡，刘文静也自有可取之处，所以宁王将领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时，特意将他与傅徐等将并列。
刘文静到王府时，离开宴尚有一段时间，宁王没想到他来得这般早，但王府的招待甚为周到，先见刘文静引到内室，脱去重裘，在温暖如春的内室中先略祛寒气之后，在送上热茶细点。宁王地位尊崇，府中用度亦很精致，宁王知道刘文静必是有话要说，所以命仆从先退了，只留下他自己陪刘文静叙话。
“还未请教刘将军台甫？”
“殿下如此说真是折煞下臣，在下表字博川。”
“哦，博川兄，在我府上，还请不必这么拘谨，有话但讲无妨。”
刘文静也很直接，先将俞英泰嘱咐的事说完，随后就将沈心扬的去向告知了宁王，同时城门互换令符一章，也未有丝毫隐瞒，这是他与俞英泰商议过的，“这件事虽不严重，却也不必隐瞒，而且瞒也瞒不住。郡主常有面圣的机会，很容易就会把这件事告诉陛下，倒是陛下误会我们有意隐瞒，就太无谓了。这道兵符很有用，将来总也用到的时候，与其那时名不正言不顺，不如此刻就先料理清楚了它。还是先和宁王说，他知道了，陛下也就知道了。”
宁王听完刘文静的话，虽觉意外，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沈心扬的心性，虽入都不久，宁王却已熟知了，飞扬率真，敢作敢为，这样的处置，确实是她行事的作风。至于俞英泰和刘文静的处置，也甚为妥当，镇南兵符，自然不可私相授受，但如果行诸公文，总也会留下诸多不便，想来也只有自己去向皇帝面陈了。
“这件事，我自会设法去与皇兄说。都是为国宣劳，两江与镇南王府，又何分彼此。”
“话虽如此，但政令军令，从来都权柄操之于上，不可偏废。”
宁王心想，就实际而言，权柄虽不下移，但朝廷实则不能不尊重统兵将帅的处置了，刘文静这样慎重，不知道是真的谨慎谦恭，还是俞英泰在借这件事在试探朝廷的底线呢，这倒要与皇帝商量商量。
等到刘文静将话说完，离开宴的时辰已经很近了，刘文静自觉肩头的责任有了交代以后，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同时不觉间有些饥肠辘辘，宁王观人于微，自然能理解刘文静的心情，因而十分体恤地说道：“公事不急于一时，既是设宴，还请博川兄落座吧。”
“是，下臣告退。”
也就是在腊月二十九，宁王的饮宴行将开始的时候，秦瑞所率的车队，行到距离帝都五十里的地方，天色已晚，又有积雪，夜行不便，最后这段路程无论如何也无法赶到了，人马也已疲累，秦瑞索性决定，在此露宿，等天明以后再开赴帝都。而在百里之外，内廷秘库的周围，身着夜行衣的一群人，已经无声四散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