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卧听风雨
与往常不同,纪柏棠派人送信已过了许久,陆桐却始终未至,纪柏棠只得在心中反复揣摩自己的计划,细细推演,务求不留疏漏。局势虽然愈加复杂,但抽丝剥茧,总也有个源头,那便是冯聿林那道议及储位归属又被纪柏棠有意延阻下来,暂不呈递给皇帝的奏疏,以纪柏棠如今的权位,稍阻几日自然无碍,但是耽搁久了恐也有变。冯聿林亦非庸才,自然知道此等奏疏皇帝一旦看到,不会毫无反应,若是风平浪静,其中则必有蹊跷。而要试探,也很容易,只要哪天在朝堂召对之时径直奏陈,届时皇帝若是一无所知,查问下来,这阻滞大臣奏疏的罪名也是非同小可。只不过这几日皇帝因为容妃的病一直都不曾离开离宫,正好也给了纪柏棠从容部署的机会,但今夜纪柏棠得到英和递来的消息,皇帝在容妃劝请之下已回到禁宫,既然回宫,这几日不曾处理的政务,皇帝势必是要有所处置的,正好将冯聿林的奏疏一并呈交,说起来都是皇帝自己分身无暇,如此也就没有了纪柏棠从中干预的痕迹,而在此之前,有关这道奏疏相应的布置,纪柏棠斟酌之下,终于拿定了最后的主意。等陆桐一到,他自然会嘱咐陆桐在御史寻觅可靠的人手,策动其上疏。照纪柏棠的猜想,皇帝看过冯聿林的奏疏之后就算表面平静,心中亦会大起波澜,而这样事关东宫归属的大事,不仅要召集阁臣商议,必要的时候更会谕旨群臣,但凡有资格建言上疏的大臣,皆可与闻,届时就不妨让陆桐安排好的御史伺机而动了,甚至,不必自己有意去安排,只消将冯聿林的奏疏稍稍透露一点消息出去,自然会有人风闻上奏,帝都中从来也不乏耳聪目明的人。纪柏棠特地嘱咐陆桐,御史的奏疏切忌群起而攻,亦要安排几个人声援冯聿林,宁王与皇长子也要各有拥趸才是,倘若不能造成朝臣壁分明,各执己见的局面,未必会引得皇帝如何重视,说不定一道申饬的谕旨也就过去了,这就失却纪柏棠的本心了。原本计划至此,也可说是完备,只不过纪柏棠所想不到的是出了容妃有孕这个变数,夜宴席间,看皇帝对待霍玉芜的态度,冯聿林这道奏疏说不定会有无心插柳的功用,如果因此受到皇帝的赞赏,那自己便又输了一着了。
陆桐到底是来了,只不过屋外大雨瓢泼,而进到屋中的陆桐脸色亦非常之差,纪柏棠看了一眼十分惊诧,十分关心的问道:“琴轩,这是怎么了?”
陆桐原是不愿有此一行,但一想到以往纪柏棠凡有所召,自己都是转瞬及至,今次若是破例,多年辛苦经营毁于一旦实在不忍,等到揽镜自顾,确实面色苍白,复又听到窗外夜雨琳琅,于是决定就索性在纪柏棠面前行一出苦肉计,此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几乎。
“启禀阁老,下官在夜宴之时多饮了几杯,这几日天气乍寒,一不小心就染了风寒。”
“既是如此,派人到我这里说一声也就是了。”
“下官担心阁老有要事相商,法不传六耳。”
确实是要事,纪柏棠心中不禁赞赏陆桐行事仔细,知道保守秘密,染病之体还要冒雨赴约,倒也真难为他,不过见陆桐精神不济,实在也不足以与他商议半夜以来推敲的种种谋划,好在应对之策,可急可缓,眼下本也不必立刻就让陆桐知道,于是纪柏棠便也不准备久留陆桐了,话刚要出口,但听得雨势仍急,纪柏棠便又改了主意。
“身体总是第一,是我考虑不周,还累琴轩冒雨前来,我看这雨一时半会还不会停,若不嫌舍下简陋,今夜就在此安歇吧,我府中也有大夫,不妨为你诊治一二。”
陆桐并无定见,苦肉计的目的已经达到,回府或是留宿皆无不可,不过他的病原不是风寒,寻医问诊难免露出马脚,所以只好辞谢,“阁老关怀,不甚感激,但求一榻安枕,下官睡上几个时辰便也无碍了。”
安排医家诊治,本也是纪柏棠客套的话,见陆桐不甚热衷自然也就搁置不谈了,于是吩咐下人为陆桐准备客房,好生安置。
陆桐确实病了,但不是风寒,乃是心病,说起来和朝政也并无关系,全是他自身的缘故。这位柏台长官,虽是职司监察,但操行或许尚可,品性却有一大弱点,就是爱财。有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陆桐平日尚算自律,索贿贪污一类的事倒还能敬而远之,他之求财乃是靠另一条门道——经商。论起官阶,陆桐也是位列二品的朝廷大臣,公然经商,朝野物议就非同小可,不过陆家乃是大族,远亲故旧到帝都来投靠陆桐的很多,挑上一两个作为帮手,亦非难事,而这些名不见经传的远亲,即便改换姓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陆桐多年潜心经营,又帝都向全国发展,陆字招牌虽然不曾挂出,但暗中培植的产业着实有些分量。原本这样官商一体,倒也无碍,只是最近才出了波澜。
原来陆桐本来的安排,自己只出本钱,但不干涉日常经营,只利用朝堂信息和自己培植的人脉,这无为而治的策略起初十分奏效,手下的人才干亦足堪托付,所以事业蒸蒸日上,南来北往,低买高卖,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日进斗金。直到去年,各地战火重燃,朝廷一意都在平叛,其余治理未免顾此失彼,以致于盗匪复又猖獗了许多,他手下两名掌柜,其中一人外出备货横遭劫祸,不幸丧命,另外一名倒是一直留在帝都,平安无事,但等到伍元书率军围城,日夜袭扰,终日担惊受怕竟也病倒了,不久也一命呜呼。这二人都是长于实务的良才,一时间陆桐竟找不到人选可以替代,正好此时朝野关注的重点已然转到军务,皇帝又颇厌烦御史聒噪,御史台颇为冷清,公事亦少,陆桐索性自告奋勇,亲自管起产业来了。但读书做官与殖产兴业完全殊途,不过一年工夫,陆桐已然是四处碰壁,心力交瘁了。究其缘由,无非还是隔行如隔山的缘故,生意场中许多门道非多年沉浸不能一窥。陆桐贸然接手,又顾忌自己的身份,许多场合仍是不便出面,以致时常错失良机,应对失宜,而在受挫之后,时常又心有不甘,思量反击,于是错上加错,效果更加糟糕。至于他本来引为利器的朝臣身份,竟也让他蒙受了一大笔损失。帝都各大粮商,陆桐也是背后东家之一,朝廷用兵,供应军粮本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就因陆桐自以为掌握先机,反倒吃了大亏。燕王兴兵之时陆桐只当可以一击必胜,将来凯旋回朝,皇帝论功行赏,供应军粮亦会有一笔丰厚的回报,所以准备了大批粮草,不料一战而溃,辎重尽毁,而垫付的款项,由于战事未结,迟迟无法交割,粮行周转立刻就捉襟见肘了,等到这次纪柏棠为各地勤王军筹措军资,陆桐的粮行因为财力不足,在向农户收购时就败下阵来,眼看帝都一片产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陆桐扪心自问,接手以来废寝忘食,事必躬亲,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果,破财尚在其次,心中不甘尤甚,以致心境愈加颓丧,如此经年累月之下,郁结难舒,横亘不去,等到风趁酒醉,内外并发,病势一下便很沉重了,但请来大夫诊脉,都说风寒表征,不过疥癣之疾,不明何以病势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只有陆桐自己知道,这乃是心病。此刻在纪柏棠特为安排的雅室之中,陆桐卧听风雨,久久不能入眠,反复思量,说起来还是自己一误再误,起先虽有微利,其实也不过因人成事,误以为真的有经商之才,等到初遭败绩,又只当是偶有疏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等到屡战屡败,又变得固执己见,非要做出个样子不可,到头来也只落得一败涂地。当年师长教导,读书养性,当断则断,这些道理本是极浅显的,但是当局者迷,当真又是知易行难。陆桐其实早有将产业转卖的想法,但心中不甘与不舍相互纠缠,其间偶有一两笔生意做得顺遂,复又升起希望,以致反复蹉跎,耽搁至今。这一夜辗转难眠,却仍是始终无法拿定主意,只不过因为纪柏棠关照陆大人要好生安歇,旁人不得打扰,所以谁也见不到陆桐这犹疑不决,备受煎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