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见微知著
刘文静率部从梓潼驿出发,星夜兼程,很快便已经到了毗邻帝都的新城。新城原本也不过是帝都近郊一个小小城郭,但自从当年朝廷选中此处作为天策开府之地以后,地位卓然,如今依然驻扎着天策精锐,这是如今拱卫帝都唯一的兵力,当然这一切在刘文静所部到来之后就都改变了,各省援军到底是要云集帝都了。
朝廷体制,除禁军之外,其余各地军队等闲不能进驻帝都,此次各地勤王之师虽然奉有皇帝昭告天下的谕旨,但此刻毕竟尚不在战时,只看天策虽有禁军的身份,但也始终都是驻扎在新城和帝都其余近郊营垒,刘文静自顾身份相比天策则又更差了一层,帝都的这许多规矩他亦是深知,所以到达新城之后,一面派人向冯聿林致意,一面令部属就地安营,只是刘文静自己带着几名随从入城。如果是俞英泰到了,少不得冯聿林要列队迎接,一则俞英泰总督身份,品级甚高,二来军中前辈,资历威望,冯聿林都不能不有所尊崇。及至帝都也是一样,封疆大吏,进京可以直驱宫门,凡有奏闻立刻可以传达天子,但这两点,刘文静自然都还做不到。所以对冯聿林,刘文静自降身份以后辈之礼致意,其实彼此资历差相仿佛,不过冯聿林炙手可热不会来敷衍刘文静而已,而到帝都之后,刘文静也不必去禁宫,因为皇帝不会召见,只需到兵部递一个手本,将在两江时就已安排的抵京计划交兵部转陈皇帝,刘文静的任务便算完成了,之后只待皇帝召见过俞英泰后,才会有更新一步的部署。
帝都道路,刘文静原是相熟的,兵部衙门离他原本所供职的户部也并不远。几骑快马从城门而进,帝都的戒严此时已经取消,但百姓心中也许还是记忆犹新,所以街面上人并不多。这倒方便了刘文静,一路畅通无阻径直骑行到兵部门口,方才翻身下马。衙门的形制虽然未有什么大的改变,但其余物事却已是物是人非了。以往六部之中,兵部的地位并不算高,因为虽然名义上掌管天下军队调动,但依据朝廷体制,禁军直属御前,不在兵部管辖之内,而自流寇乱起,宁王入阁,各地文臣典兵,天下兵权不是执掌在内阁枢府之中,就是在各地统兵的将帅手上,兵部所承担的不过是承上启下的责任,将内阁命令发交各省,再将各省将帅的军报汇编之后呈递内阁。流寇平定之后,各省将帅的兵权已然久假不归,再等到禁军复立,宁王闲废,帝都的兵权表面上在燕王和纪柏棠的手中,实际则是归于冯聿林的掌握,兵部的地位依然是聊备一格。一直到近来,韩雍精力衰迈,纪柏棠开始寻机逐渐染指军务,而纪柏棠心中对冯聿林的权柄也逐渐起了戒心,所以思量制衡,兵部又成了当然的工具,纪柏棠以阁臣的身份支持兵部的权威,又以自己一系的官员充实衙门,户部与兵部两大衙门互相配合,以致于这个昔日的冷清衙门,近来倒是热闹了不少。
每日往来兵部的将领很多,所以一袭戎装的刘文静按说也并不起眼。一行人将马栓好,正准备缓步而进。但因他们的甲胄样式与天策不同,竟也被门口值守的小吏拦住:“站住,兵部重地,岂能擅闯?”口吻倒是很不客气。
刘文静却也不恼,只是指一指身侧走过几名天策将领,“这几位同僚能进,如何在下不能进?”
那小吏虽然品级低微,人却很势利,正欲说:“也不看看人家是天策的人,你算什么东西。”话未出口,却从门内走出一名官员:“博川,好久不见了,听闻你投笔从戎了。来,随我去见尚书大人。”
此时走出来的正是兵部的一名司官,此人原本是在户部任职,与刘文静还算有些交情,所以虽一别多年刘文静又是戎装,倒也认出他来了。
那小吏心思极快,心道眼前这人虽不一定是个什么大人物,但兵部司官天天见面,既是他的朋友,自己也犯不着得罪,何况既然立刻能去见尚书,品级至少是比自己高的了。好在损人的话尚未出口,还有转圜的余地。拿定了主意,便身形极快地向着刘文静请了个安道:“这位大人,小的眼拙,也是职责所系,还请大人不要责怪小的鲁莽。”话说得很漂亮,刘文静初回帝都也不愿横生枝节,因而也只有大方地摆一摆手:“都为国家做事,言重,言重。”说罢也就随着往日同僚一起进去了。
也就在弯腰请安的一瞬间,这小吏看清了刘文静腰间所挂的令牌,这门吏虽然身份低微,但供职多年也并非一无是处,其长处就是记性绝佳,一眼便认出这是直属于两江总督中军的令牌,这人不禁替自己捏了一把汗,两江总督俞英泰,论资历威望,连如今的兵部尚书都是要道一声前辈的。
“今日一早就接到新城天策的奏报,说是两江派出的先锋已经到达,我还在想这先锋统帅是谁,想不到是你老兄。”
“我不过是驽马前驱,略尽绵力而已。”刘文静答得泛泛。
“老兄如此说可是见外了,想你离京至今也不过数载,已然是一营主帅,既得先锋之职,足见俞大人也是十分倚重的,倒看区区在下,至今仍还在俗务中打滚。”
刘文静知道户部的司官,以往都是自视甚高,而户部的待遇也一向优于其他各部,所以不明白这旧日同僚何以会愿意到兵部来供职。但这个问题,如何措辞开口,刘文静尚在疑虑之间,倒是这同僚似是知道了他的疑惑,自顾自地说道:“自从纪阁老管了兵部,户部很多同僚都调到兵部来了,尚书大人不过虚应公事,片刻就会结束,待会同僚们可要邀老兄叙旧,不可推辞啊。”
原来是纪柏棠,刘文静多年不在帝都,对纪柏棠的印象已经很淡漠了,而且自从将心神放到军务上之后,对帝都的政局确实也了解的少了,如此倒是要借这叙旧的机会先好好弥补这多年离开的一点疏失。
刘文静在同僚的引见下进到里屋,这一任的兵部尚书还算是个勤勉的人,只不过权柄有限,自然欠缺威势,所以彼此虽然品级差距甚大,但刘文静既是章绍如的弟子,又是俞英泰的大将,两面都是手握兵权,实力卓然的重臣,这个面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卖的,所以这兵部尚书对刘文静倒是语多恳切,殷勤问了许多沿途行军的详细。
刘文静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知进退,也越要稳得住,所以谨守着身为下属的礼节,凡有所问,都只是扼要的回答,既不有意宣扬行军的辛劳,也不让人觉得傲慢,这尚书对刘文静自然也就十分满意了。
原本召见已毕,公事已经可以交代,刘文静辞别了尚书,正欲离开,却为同僚拉住,“老兄不忙,今日公事不多,再有片刻,大人回府之后,我等便也可以散了,老兄若是不急,就请稍等一等。”
刘文静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极重要的一件事未做,“同僚厚爱,我自当遵命,只不过如今戎装在身,不是待客之道,且让我回舍下略洗征尘,几位若是不嫌弃,今夜就请到舍下小酌好了。”
原来刘文静离京多年,此刻照应过了公事,便想立刻回到家中去见一见妻子了。那同僚倒也很体恤,知道他多年离家,未免相思,不过亦未说破。
“老兄哪里话,既是为你接风,岂可劳动嫂夫人,也罢,还请老兄在家稍后,我等定好了地方,再下拜帖恭请兄台。”
“言重,言重。”刘文静施了一礼,方才退出兵部衙门,翻身上马,向着旧日府邸疾驰而去了。
近乡情更怯,刘文静到了家门口反倒犹疑了。说是府邸,其实不过当年在帝都租住的几间小屋,当初他居官两江,地处富庶,俞英泰又颇照拂,章绍如为免他后顾之忧,亦常有馈赠,所以刘文静的宦囊很快便富裕起来,他尚能律己,所以凡有所得,大半都是送往帝都家中,银两器物,大致每月皆有不曾遗漏。但刘文静的发妻,并不愿因此而改换门庭,仍是住在这几间狭小屋室之中,往来家书,刘文静也曾多次催促她另寻大宅居住,反被妻子教训:夫君志向未抒,妾不敢自居华屋。布衣蔬食,妾素习之,虽在陋室,勿劳君念。
妻子的激励,也是刘文静多年来坚持的一大动力,此刻虽还不是衣锦荣归,但刘文静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这一次也要说服妻子搬离原先居住的小屋,在帝都之中,安一个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
最后一段路,刘文静决定步行,屋舍所处并非闹市,几骑快马的马蹄声难免有些招摇。刘文静与随从将马匹安置好,便从街口走了进去。这条街巷,刘文静以前也常走,当初身份低微,虽有一官半职,但周遭也不过贩夫走卒,不过寻常百姓,朴实无华彼此相处倒也相安无事。此番回到帝都,刘文静处处都不免抚今追昔,心中感慨早已想与妻子一吐为快了。将进家门,刘文静却听得屋中喧闹,此刻已届傍晚,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饭,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在屋中聒噪。
刘家门是半掩着的,刘文静走到门前,先不准备进去,屏气凝神且先听一听里面发生了些什么。
“谢老板,我家主人与你的租约本就是长约,今年的租金也是早就了结清楚的,何以这样不讲理,无缘无故就要涨租?”刘文静听得出,这是家中老仆的声音,自刘文静出京,刘夫人深居简出,家中仆人留下的也不多,除了贴身的丫鬟,就只留下一个老仆和一个半大的小厮,小厮只做杂务,对外奔走应酬都是老仆,说是应酬,也不过一些日常采买,刘家的客人甚少,只有章绍如在京时,何桂清偶有拜访,待到章绍如领兵离京,刘府门前更是门可罗雀了。
至于这谢老板,乃是刘家所住房屋的主人。此人家境颇为殷实,在帝都中产业甚广,不仅经营着数家客栈酒肆,还有不少房屋用以出租。生意人精于牟利,大抵都是待价而沽,这所房屋地处虽不算闹市,但为通衢所围绕,进出便利,且离朝廷许多衙门距离适中,所以这一片地域常有官吏居住,价格亦不算便宜。当初刘文静调职户部以后,还费了一些关系才寻到一处房屋,这谢老板看刘文静在户部做官,又有刑部的背景。他日常经营自然离不开户部,而帝都治安虽然由京兆尹管辖,但刑部也是说的上话的,刘文静虽然官职不显,但这谢老板本着结个交情的想法,还是与刘文静做了这一笔生意,彼此敲定房屋长租,至于租金还算十分公道,刘家在此住下也已经许多年了。刘文静对谢老板为人自是敬而远之,但此人十分精明,何以突然上门为难。
原来这谢老板为人确实精明,加之消息灵通,听闻各地援军行将入京,大军虽然不会入城驻扎,但各省将帅随从则是免不了要在城中居住的,当初天策将领入城安家,早闻先机的商人很是发了一笔财,如今这谢老板自然要效仿前辈。这两年朝廷各个衙门官署,有不少都换了地方,刘家所住的街市,原本交通就很便利,如今离各大衙门则更方便,尤其是掌管国家度支的户部。历来地方官员入京,户部都是必去的衙门,所以这一处街市眼看就要成为奇货,这谢老板自然要动些脑筋了。既要开门迎客,少不得要先将本来的住户清理掉,谢老板打听到刘文静一去江南多年,早已不涉帝都官场,原先章阁老门下还有一个师爷常会到刘家拜访,如今亦已离京,刘家不过一个弱女子带着三两下人,好对付得很,所以决定先拿刘家开刀,也为周遭立个榜样,免得日后有人龃龉。所以这天上门,毫不客气直言要另订新约,租金翻倍。
原本既是做生意,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也无可厚非,刘夫人虽起居朴素,但家中储蓄颇丰,这谢老板若不是咄咄逼人,便是加些租金,亦非不能商量,只可惜这谢老板满目只有孔方,语多讥讽,刘夫人在房中听了不是滋味,自然就不屑出来见此人了,全靠老仆在厅堂中应付,彼此话不投机,渐渐就碰僵了。
“与我订约的既然是你家主人,那好,就请他出来,我与他再谈新约,价钱亦好商量。”
这谢老板话说得讨巧,明知刘文静不在帝都,非说要与刘文静谈。
“我家主人远在金陵,如何出来和你订约,而且定好的租约今日你都能反悔,尊驾人品,可想而知。”这老仆虽不读书,但在主人家久了也受熏陶,词锋也很厉害。
“哼,我不与你啰嗦,你家主人不在,就请你家夫人出来说话便是。”
刘文静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推门而进,“放肆!”
这一声怒吼,满座皆惊,进得门来刘文静才发现屋中不止谢老板一人还有谢府一众仆人,而刘家不过一个老翁在座,彼此强弱立判,哪里是什么商量,根本就是仗势欺人。
“哪里来的丘八,多管闲事。”谢老板见进门的人一身戎装,只当又是天策军的人。
之前天策校尉,休沐入城寻屋为奸商所骗,因这校尉未着军装也不曾亮明身份,地痞伙同奸商还想要强卖,最后反被天策出手教训。那一伙奸商正是这谢老板的手下,所以这谢老板看见戎装之人就出言不逊。
倒是谢府的随从,主人不知道当兵的厉害,这些人自从吃了天策军人一顿拳脚之后倒还长了些记性,尤其想到当初伤筋动骨,半月不能下床的苦楚,所以不愿逞口舌之快。“老爷,看样子不像是天策的人,咱们来是为了求财,犯不着和这帮当兵的一般见识。”
这谢老板也不过色厉内荏,何况他养尊处优惯了手无缚鸡之力,平时横行都靠一班随从,但这班乌合之众平日里欺负老实百姓也就罢了,面对军人,不过插标卖首之徒。就在这犹疑的片刻工夫,他倒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神色立刻又变得泰然了,满脸堆笑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刘大人,请恕小的眼拙,大人投笔从戎,别来无恙吧。”这谢老板搜素枯肠还掉了两句书袋。
“谢老板不学无术,倒还附庸风雅。劳您挂念,在下也为尊驾略备一份薄礼。”
“哟,刘大人如此客气,小人可是不敢当。”
“来人,掌嘴。”刘文静向身后的卫士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