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二年九月某一天深夜,成子湖畔梨园乡一个叫杜墩的村落哭声骤起。杜墩很小,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村头传到村尾,幢幢破烂的茅屋都亮起油灯。
“唉!”叹息声中,张正尧小心翼翼下床,摸了摸床上晕迷中女儿的额头,热度不高,又检查下腹部伤口包扎处,粗布上血色不浓,叮嘱妻子几声这才推门出去。
黑暗中,脚步声纷响,向哭声处汇去。张正尧哀声叹气着刚走几步,一个小黑影凑了过来。
“是爸吗?云妹伤势要不要紧?”
“道金?你怎么在这?你妹没伤到要害,能挺住。”张正尧停下脚步,“你立骏叔呢?”
“立骏叔还有几个叔叔都去找道干哥了,让我叫爸也去。”
张道金话音刚落,张正尧就火道,“道干怎么一点也不省事?白天郎中就说他奶奶过不了今晚。”
张道金忙解释,“爸,幺奶奶一咽气,道干哥就拿着菜刀跑了。”
“跑了?”张正尧愣住了,旋即哎呦一声脸色大变,“糟了,是去找魏三报仇。”
“他们也都这么说,才让我……”
张道金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张正尧拔脚就向村外冲去。
湖畔湿地,茂盛的芦苇丛唰唰作响。淡淡月光下,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廋弱青年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沼中气奋力前行,泪痕末干的脸上杀气腾腾,手中更是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显然,他正是张道金口中的道干哥。
终于爬上干地,张道干喘着粗气伏下,透过芦苇间隙,喷火的目光死死盯着湖面深处一点隐约可见的亮光。气息稍定,起身向一条小破船摸去。谁知刚靠近,几条黑影一跃而起,没等他有所反应,就被按住,死死压在地上。右手刚抬,菜刀又被夺去。不甘地张口欲吼,嘴巴即被用力捂住。他刚要挣扎,抓他的人说了声是我们就松开手。
张道干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张正尧,眼睛一红,哭了起来。
“不许哭。”张正尧低喝,“土匪有暗哨。”
张道干赶紧捂住嘴,“正……正尧叔,你们怎么来了?”
张正尧眼睛一瞪,“我们不来,你是不是准备一人杀进土匪窝,一刀宰了魏三?”
“我……我……”
“我什么?”张正尧喝道,“先不说你能不能进得了土匪窝,就算杀了魏三,想过后果吗?”
“我……我……”张道干再次吱唔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意思是张道干这么做,只会给杜墩引来灭顶之灾。
“那依各位叔叔的意思,我爷爷和奶奶的仇就不报了?”张道干瞪着血红的眼睛低吼起来。
“怎么不报?”张正尧眼中也燃起火焰,“不过你这种办法能报仇吗?只能白白送死。”
“那正尧叔说该怎么报?”
“等!”
“等?”张道干几个不解地看着他。
“对,等!”张正尧重重一点头,“等新四军回来,魏三欠下的血债一定会清算。”
“新四军还会回来?”张道干和其他人眼中尽是狐疑。
“肯定会。”张正尧的语气和眼神异常坚定。
张道干素来敬重张正尧,当下一咬牙,“好,我听正尧叔的。”
见说服这头犟驴,张正尧暗暗吐了口气,轻声道,“道干,回去吧,不能耽误你奶奶的后事。”
泪水再次涌出,张道干扭头恨恨地看眼湖面,随众人钻进芦苇。等他们回到杜墩时,一个简陋的灵堂已搭建完毕。
望着躺在草席上的奶奶遗体,张道干扑通一声跪下,边磕头边号淘大哭,惹得前来帮忙的亲戚、乡邻无不抹泪。
第二天,杜墩能走的人都出动,除了张姓是村中大姓外,剩下的也多多少少沾亲带顾。送葬队伍抵达村外的墓地,一座新坟旁已挖好墓穴。在一片哭泣声中,坟丘隆起,张道干爷爷奶奶三个月内相继过世。
事情都与一个叫魏三的土匪头子有关。
这魏三从二十年前就纵横洪泽湖,当地国民党军始终拿他没办法。可以这么说,洪泽湖沿岸村镇没有被他勒索过的,死在他手中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日本人来了后,魏三部被国民党当局招安,挂上了江苏独立旅番号,却又不抗日,反而和日、伪、匪互相勾结、沆瀣一气,与中共领导的地方武装为敌,结果被新四军第三师重创,最后投靠日军成了汉奸,其残部组建便衣队专门与抗日力量对抗,还充当起征税抢粮的急先锋。
1942年,中共因为种种困难,为减轻各抗日根据地的负担,实行精兵简政。活动在淮北的新四军四师主力撤出泗洪,魏三等汉奸乘机领着日伪军下乡抢掠。
五月,冬麦收割时,魏三领着一股日伪军窜至杜墩村。张道干爷爷为护住口粮拼命阻挡翻箱倒柜的伪军,被魏三一枪击中要害,当场就没了气。
在亲戚和乡邻救济下,张家四口挺到了春小麦成熟,魏三又带着伪军来了。张道干奶奶当时正抱着侄孙女,也就是张正尧的小女儿,忙将木门关上,死命抵着不开。谁知魏三又是一枪,子弹射穿木门钻过老人的后背,又穿透小女孩腹部。
已哭干眼泪的张母领着张道干兄弟在两位老人坟前分别磕头,然后在旁人劝说、搀扶下蹒跚着返回村子。
等汉子们收拾好,张道干依然带着弟弟张道生跪在坟前。张道生刚十岁,羸弱的身体已是摇摇欲坠,张正尧忙让人将他抱回去。其他人欲劝一动不动的张道干,被张正尧制止。又过了好久,张道干用嘶哑的声音道,“正尧叔,我想去找新四军。”
张正尧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小声提醒,“道干,现在你可是你家唯一的男子汉,你走了,你妈和道生怎么办?”
对呀,自己走了,妈和弟弟怎么办?张道干陷入了两难,可亲人的血亿不报又难安心。
见张道干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张正尧一把拉起他,沉声道,“道干,听我的,先回家,然后耐心等!”
张道干不情不愿又无奈地嗯了声,跟在张正尧后面向村子走去。
“正尧叔,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
又默默走了一段路,张道干的声音又响起,“正尧叔,你是新四军?”
张正尧身体一凝,摇摇头,又盯着一脸失望的张道干叮嘱道,“道干,以后就算你加入新四军,也别轻易对别人说,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为什么?”张道干茫然地追问,在他看来参加新四军打小鬼子汉奸土匪是件光荣的事,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