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从午夜到凌晨,布兰黛尔学士从房间里出来过三次,每一次的脸色都比上一次更加苍白,但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请再等一等。”
格蕾不知道她口中的“等一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她下一次出来时会不会再跟他们说“等一等”。她只能迷茫地站在走廊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她扫视四周,看到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时,她猜自己此时看起来也和他们差不多——那种没了魂似的、彷徨不安的表情。
如果梅林在的话,他的治疗魔术也许可以……
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着,起初的不安渐渐变为了一种古怪的麻木。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有点病态地想,如果布兰黛尔学士永远都不出来就好了,这样她就不必知道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不必知道这一切的结果。她可以骗自己母亲正躺在床上安稳地睡着,或许有点疲倦,但是健康、安宁、无病无灾。
但布兰黛尔学士还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第四次。
这次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很短暂,但所有人都体会到了窒息的感觉——他们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用言语掀起浪涛,为整个不列颠带来灭顶之灾。
最后,布兰黛尔开口:“猊下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但还未等格蕾松一口气,她继续道:“但并不算好,猊下她……”她顿了一下,语气非常谨慎,“情况非常复杂,光凭几句话恐怕很难解释清楚,格蕾殿下,阿格规文大人,请随我进来。”
甫一踏进房间,格蕾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腐败而甜腻,夹杂着血的腥气,她在许多奄奄一息的鼠疫感染者身上闻见过,这是病情已经无法挽回的征兆,因为他们的肺开始化脓腐烂了。
她感觉自己的胃在下坠。
“如二位所见,猊下的高烧虽然有所缓和,但各种迹象都表明她感染了鼠疫,并且已经恶化为了继发性肺鼠疫。”布兰黛尔学士说,“正常情况下,这类患者都会在三到五天内死去……”
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阿格规文的剑,因为主人颤抖的身体,剑鞘轻微摩擦着斗篷的皮毛。无论她的兄长曾经以铁之骑士的美名受到过多少赞誉,此刻他都像风化后的枯木一样脆弱。
“但是既然是猊下,难免会遇到一些极少数的特例。”布兰黛尔学士看向她,“殿下,请您到床边——考虑到安全问题,您不必离得太近,只要握住猊下的手即可。”
格蕾为此感到恼怒,就好像她会因为死亡的威胁而不敢靠近母亲一样……尽管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这只是迁怒,是她个人的胡思乱想。
当他们赶到洛锡安时,母亲已经遇袭,摩尔斯死在了艾斯翠德爵士剑下,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自那之后,她就有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想要大吼大叫,撕扯自己的头发,让自己以及周围的所有人都流血。她努力遏制住自己,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让其他人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而分心,哪怕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要将她逼疯了。
格蕾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花费了一点时间抑制住想要痛哭的念头,尽可能轻柔地握住母亲的手,高烧和淋巴结炎症会使患者对疼痛更加敏感。
一股熟悉的暖流透过皮肤渗入了她的体内……格蕾不禁愣了一下,虽然母亲的病情让她此刻有些神经质,但她可以肯定这绝非高烧带来的温度,而是一种更加柔和、纯粹的能量。
“这是……妖精之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起来,“母亲的妖精之血又回来了吗?”
“既然殿下也予以肯定,看来我们基本可以下定论了。”布兰黛尔说,“不错,猊下的妖精之血暂时中和了疫病的致死性,所以猊下不会——至少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虞。”
直到这时,格蕾才注意到了桌上大小各异的玻璃瓶罐。其中有四个玻璃管里盛着深红色的液体,应该是母亲的血,培养皿内的液体则泛着诡异的磷光,大概率是玛那浓度测试剂……难怪布兰黛尔学士没有让凯姆里德公爵来帮忙,这已经彻底脱离了医学的范畴,属于炼金术学的领域。
阿格规文的脸色看起来就像刚刚从濒死中活了过来:“母亲的妖精之血大约要多久才能恢复到足以病愈的程度。”
“事实上……这正是问题所在。”布兰黛尔迟疑了一下,“您与殿下应该都熟悉玛那测试剂的特性,神秘性越高,玛那浓度越高,药剂的光显性就越强烈。”她示意他们看向桌子上的玻璃培养皿,“这四个培养皿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血液样本分别取自猊下发病初期,体温抵达最高点时,度过危险期后体温略微下降时,以及体温稳定之后。”
光度最微弱的是第一个培养皿内的液体,第二个培养皿光度最强,第三个培养皿次之,第四个则稍弱于前者,但依然比第一个培养皿要亮得多。
“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其中的违和之处了。”布兰黛尔学士说,“猊下体内的妖精之血一直在变化,但并非线性上升或下降,而是随着病情改变的。病情恶化,妖精之血的效果就有所提升,病情缓和,妖精之血的效果就相应消减。”
“所以……”之前那种胃袋下坠的恶心感似乎又回来了,“母亲虽然不会死,但也不会康复?”
“至少目前而言是这样。”
格蕾感觉身体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而阿格规文脸上的表情让刚才短暂好转的气色变成了回光返照。
“据当时的守卫所说,房间里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应该是受到了结界的阻隔。”艾斯翠德爵士开口,“殿下,您之前提到过,袭击猊下的敌人是摩尔斯。”
“按照先古典籍中的记载,摩尔斯是妖精死亡或堕落后的姿态。”布兰黛尔学士补充道,“但相比描述妖精陨落的记载,典籍中提及摩尔斯的次数却非常少,说明妖精转化为摩尔斯的情况属于少数特例,您能大致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当时我正在追杀土妖精。”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但只要回想起那毛骨悚然的一幕,格蕾仍然感觉心有余悸,“我很确定那是最后一批,只要杀死它们,就不用担心瘟疫扩散的问题了,但在剩下最后一只土妖精的时候,我……它……”
她看见土妖精的脸像被灌了水的牛皮袋一样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诡异的黑色黏液从它的眼眶、鼻孔和嘴巴里流淌而下。那些黏液似乎具有腐蚀性,妖精的皮肤上滋滋地冒出白烟,最后它的整张脸都融化、脱落了,但眼珠和牙齿依然在黏液上浮动,组成了一张抽象而可怖的脸庞。
“薇薇安……叛徒……”它只有一张嘴,但发出的声音像是同时有成t百上千个人在说话,“你做了错误的决定……你会为此痛苦……痛苦……痛苦……”
后面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疼痛、黑暗和血的气味。
“都是我的错……”她压抑地说道,“如果我当时能击败那只摩尔斯……”
“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格蕾殿下。”艾斯翠德爵士安慰道,“您和摩尔斯战斗的伤口怎么样了?”
“桂妮薇尔大人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那就好。”对方松了口气,“猊下养病期间,二位不免要承担更多责任,为此更应该养精蓄锐,还请先回去休息吧。”
布兰黛尔学士也劝道:“无需担心,我与艾斯翠德爵士会时刻关注猊下的情况。”
闻言,格蕾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后者脸上的表情和她同样迟疑。
但阿格规文终究是阿格规文,很快就镇定下来:“现在就算回去,我和格蕾恐怕也难以安歇,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在清醒的时候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我会先接手母亲尚未处理完的工作,而格蕾……”兄长看向她,“你应该也没心情做的别的事情,今晚就留下来照顾母亲吧。”
“这怎么可以?格蕾殿下刚受过重伤……”
“没问题的,我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她急忙说道,“请让我留下来吧!”
布兰黛尔学士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但最终还是屈从了阿格规文的安排。一来,在母亲重病期间,阿格规文就是母亲的代理人,有权对洛锡安的所有人员进行调度;二来,她终究是血肉之躯,神经持续紧绷了一个晚上后,她的状态已经逼近极限,即使勉强坚持下去,也有可能出现各种差错,还不如交给状态更好的人来负责。
直到第二天的夜晚,母亲才稍微恢复了意识,但还不算彻底清醒,她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疲惫而虚弱,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湿了的鹿。
“母亲?”她轻声问道,唯恐错漏母亲的任何回应。
“格蕾……?”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昏昏沉沉的,但格蕾看到了她的微笑,疲惫、虚弱,但依然有平息风暴的力量。
在母亲醒来前,她设想过许多种场景,以为自己能够表现得沉稳可靠,就像阿格规文哥一样,不要让母亲担心,但仅仅是这一个表情就让她快要落泪了:“母亲,我……”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饿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妈妈的小月亮,不哭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