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第三百四十五章
管家将老鼠的出现归咎于山野和梅雨季——无论他的回答是随口敷衍还是出自真心,这种说法都是错误的。
尽管人类活动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几乎不可避免,但也有部分动物是借由人类文明的活跃才得以存续。
最典型的是马,格蕾几乎研读过廷塔哲修道院生物科的所有学术论文,大部分都非常有趣,而且配有精美的插画,就连莫德雷德这样的阅读不耐受儿童也看得津津有味。
与许多奇蹄目动物一样,马不具备反刍的能力,对草料的消化能力很差,如果遵循自然演化,它们应该会因为在争夺食物上无法与牛、羊这样具备反刍能力的偶蹄目动物竞争而逐渐灭绝。
然而,新兴的人类文明对于远途交通工具的需求,意外使这个在自然界已经失去眷顾的族群有了继续繁衍的机会,人类愿意用精草料饲养马匹,定期修理马蹄,并为其钉上蹄铁防止畸变和磨损,在野生马群逐渐减少的同时,被驯化的家马依然在稳定地繁育。
“这或许就是人类文明能够形成单独抑制力的原因之一。”在那篇论文结尾,坤兰·特勒学士提道,“虽然古生物学的复原对我们仍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可以确定的是,在人类文明崛起之前,曾有其他生物主宰着这个世界。”
“它们无一不是远超人类的顶级猎食者,但它们都没有呈现出这种特性:即有意识地干涉和改造自己所处的环境,以‘是否符合人类文明的需要’对其他物种进行优胜劣汰的抉择,而在人类登上历史舞台之前,只有盖亚——也就是大自然拥有这种权力。”
老鼠也是如此。虽然很少有人会去刻意饲养老鼠(大部分是基于研究需要),但人类的生活习性恰好很契合老鼠的生存需求,而老鼠的大部分天敌,例如夜行性鸟类很少会去人类活动的区域狩猎,所以城镇的鼠群数量反而应该比野外更多。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某种突发性自然灾难的前兆,为此格蕾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观察,确定牛、羊等家畜都没有什么异常反应,野外的鸟、鹿等动物也并未出现大范围逃离的迹象,这种可能性基本可以被否决了。
另一个疑点则是老鼠本身的异常。
大部分死去的老鼠浑身上下都血淋淋的,常规捕鼠手段很难造成这样的结果——初次目睹别馆的仆从趁夜倾倒老鼠的尸体时,格蕾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当时她以为是因为那些老鼠触发了大型捕兽夹,或是被车轮碾压导致的。
但这种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这种死状的老鼠实在太多了,并非个别案例。
想要取证并不难,格蕾很轻易就找到了几只曝尸街头的死老鼠,确认了它们身上并无外伤,她甚至目睹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从角落里爬出来,发出虚弱的叫声,然后抽搐着吐了几口脓血,就这样死在了水沟边。
格蕾解剖了老鼠的尸体,她对鼠类的内部构造并不熟悉,不太确定具体是哪部分出了问题,但她能闻到老鼠内脏里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如果不是她亲眼看见这只老鼠慢慢停止了呼吸,也许会误以为它已经死去很久了。
回到别馆后,她向萝西女士汇报了这一发现。
“我多少预料到了。”萝西女士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是格蕾第一次看到对方这样心事重重,“看来这次动荡有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严重……殿下,您对医学了解多少?”
闻言,格蕾迟疑了一下:“我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过医学相关的课程,但从未真正实践过。”
“以北方的平均水平而言已经足够了。”萝西女士宽慰地朝她笑了笑,但眉宇间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之情,“当您寻找线索的时候,我也进行了一些调查。这座城镇t的教会表面上宣布暂不接待教徒,实则仍在私下运作,他们接收了一批来自洛锡安的病人,似乎在寻找治疗的方法。”
“病症是……”
“暂且不得而知。”对方摇了摇头,“但从教会后院萦绕不散的黑烟来看,死亡率应该很高。”
有烟雾升腾,说明在焚烧尸体。
然而教会并不支持火葬……诡异的现象。
“我已经成功说服了一位修士放我们进去。”格蕾知道对方的“说服”不仅仅是口头上的,“当然,我们必须先做一些伪装,随后他会引导我们去诊疗室现场参观病人们的治疗过程。”
格蕾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傍晚。在此期间,请您尽可能收敛自己的存在感,暗淡的光线恐怕难以遮掩您的美貌。”萝西女士似乎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最终失败了,“我们必须尽快确认情况,并传信给卡美洛特……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殿下。”
格蕾也有类似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些患者的病症与大量死去的老鼠有关,那么无论她们在教会的诊疗室里看到了怎样可怕的景象,在洛锡安——或者说在北方所有大型城市里,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黄昏时分,她们换上了修女的服饰,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格蕾透过窗帘望向车外,看着残阳的血色慢慢渗进石板的缝隙里,似乎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萧瑟感笼罩着这座城镇。
山路尽头,高耸的教堂像影子一样融化在了深红色的晚霞中,漆黑的渡鸦在空中盘旋,车轮压过碎石子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格蕾内心深处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仿佛她们乘坐的马车正在通往地狱。
“无需害怕,殿下。”萝西女士一如既往地安慰了她,只是对方的言语不再像之前那样使她安心了。
格蕾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她知道自己将鬓发捋到耳后的动作出卖了她,但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甚至无法让自己的手指停止颤抖。
接应她们的是莫里斯修士,对方约莫三十多岁,有点秃顶,皮肤灰白,面颊消瘦,神情中的沉重和倦意让格蕾想起了阿格规文。
如果阿格规文真的在这里就好了……虽然对方如今远在卡美洛特,但格蕾猜他很快就会被派遣到北方。
母亲大病初愈,不适合长途跋涉,而陛下显然不适合处理这类情况,所以大概率会是阿格规文、艾迪爵士和贝德维尔爵士——艾迪爵士熟悉北方的情况,贝德维尔爵士在四十岁过后,前往廷塔哲修道院修习了一段时间的医学外科课程,现在基本不再作为骑士而活跃,更多是以随行军医的身份出现。
“请保持低调。”莫里斯修士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恹恹不乐,“事情暴露了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当然,阁下。”萝西女士低声回答,“请带路吧。”
不知道是天色太暗,还是心态使然,教堂内部似乎比格蕾想象中更加阴森。
廊道里一片死寂,墙壁上的蜡烛轻微闪动,格蕾看着他们的影子忽明忽暗,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重叠在一起,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他们是几个穿梭于黑暗中的幽灵。
格蕾本以为情况不可能变得更糟糕了,然而当莫里斯修士打开通往地窖的铜门锁时,她听见了从地下传来的恸哭与哀嚎,在幽暗的回旋楼梯里不断回荡。
她很少惧怕什么东西,年幼时她就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幽灵,最后她和同伴们一起埋葬了对方的尸骨,期间没有任何人感到害怕……可现在的她就连呼吸都在颤抖,究竟是为什么?
当他们抵达地窖时,那些不详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和清晰——直到此刻,格蕾才发现所谓的“诊疗室”其实就是太平间,可能是因为病人的死亡率太高了,这样方便他们及时处理尸体。
太平间不大,几支蜡烛便足以照亮整个房间,木板床上躺着五个赤身裸体的病人,十几名修士和修女在旁边忙得团团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麻木,似乎已经对病人们的嚎叫习以为常了。
虽然格蕾不方便靠近病人,但有些症状只需肉眼观察就能领会:修女正在用沾过酒的湿布擦拭病人的额头,结合病人恍惚的神情和干燥的嘴唇,说明他们应该处在高热中。
其中三名病患的脖子和腋下长着鸡蛋大小的肿块,腹股沟布满了淡黑色的痈,从修士按捏它们时的力道来看,那些肿块应该很硬。另外两名病人身上似乎没有明显的脓肿,但精神反而是最差的,他们不停地咳嗽,同时不断吐出带血的胆汁,即使是表情最麻木的修士和修女,在查看他们的状况时也会皱起眉头。
事实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格蕾也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毫无疑问,那两名病人的肺部已经腐烂得非常严重,也许撑不过这个晚上了。
当修士切开病人的静脉时,即使是一直保持着镇定的萝西女士也不免大惊失色。
“这是在干什么?”她低声问道,“他们的工作难道不是救治病患吗?”
“这是放血疗法中一种比较原始的实践方法。”
准确来说,这是一种“错误的”原始实践方法。
母亲早就在医学相关的教科书目中驳斥过希腊人的体/液致病学说1,让病人大量失血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放血疗法在廷塔哲修道院一直被归类在炼金术学名下,而不是视作一种医学手段,炼金术学者通常也不会直接切开病人的皮肤,而是通过水蛭吸取病人的淤血和脓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