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第二百七十五章
他那实际五十九岁,但看起来像是九十五岁的父亲强撑着病体出席了他们的婚礼——不过尤伦斯猜父王应该只是想参加王女的婚礼,并且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去给她伴床,去当她的骑士,还是去给她擦鞋。
周围的宾客过来祝贺时,总是先为艾德里安的事情表示哀悼(搞得他不是私奔而是死了一样),然后开始恭维新娘的美貌和财富,其实他们完全可以跳过前半部分,不管怎么说,他又不会邀请他们参加艾德里安的葬礼。
正当他耐着性子强忍着这群母鸡般叽叽咕咕的客人时,整个宴会大厅霎时安静下来——尤伦斯甚至不用擡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当他真正见到那一幕时,他的呼吸就像周围的所有人一样停滞了。
王女很美,而且美得惊人——这是他初次见到对方时就了然的事实,但当她盛装打扮,面带微笑地出席时,整个宴会大厅都为她安静下来,仿佛在漫长的冬日极夜后等候着曙光降临。
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并不真实存在的女人,竟然马上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摩根的生父尤瑟王和唯一的男性长辈加缪尔·廷塔哲皆已离世,新娘父亲的角色暂时由廷塔哲的心腹老臣菲尔茨·阿什利担任。他是一个严肃的老头,头发短而斑白,因为面颊松弛而嘴角下垂,显得不太高兴,看起来对自己即将代入的角色适应良好,直到摩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才稍微缓和神色。
或许是为了给他将行就木的老父亲一点慰藉,摩根穿上了象征潘德拉贡的深蓝色斗篷,而非廷塔哲的墨绿色,斗篷上用金线绣着象征家族的巨龙——至于为什么不是和家徽一致的红龙,尤伦斯也不知道,也许是南方人终于意识到了深蓝色配深红色真的很难看。
从大门缓步走向王座时,她对所有宾客都以含笑的目光致意,好似要将这非凡的美公平地给所有人欣赏,尽管从她的神态中,看不出任何想要以美貌取悦他人的意思,然而她身上仿佛笼罩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某种闻不到的气味,能够掀起人内心最难以忍耐的骚动,直到她离开,她经过的痕迹依然残留在空气里,好似火焰燃烧后留下的热意。
直至老骑士将新娘的手交给他,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依然集中在她一人身上——真棒,他这辈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摆脱艾德里安,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了,最后却娶了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女人。
相比女方的临时父亲,他的亲生父亲显然要激动得多。尤伦斯毫不怀疑,如果他的父亲再老眼昏花一点,也许会把摩根当成长头发的尤瑟王而当场晕厥过去,哪怕是现在,他距离老泪纵横也只差一步之遥了。
拜托,他哪怕猝死也别死在他的婚礼上。
“王女殿下。”他的父亲对他的新娘说,“请不要忘记您的诺言。”
“当然,陛下。”对方回答。
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安慰的——即便艾德里安在这里,大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也会尴尬地站在这里,被自己的父亲当成空气,自己则会在宾客席上默默看他的笑话。艾德里安选择逃走是正确的,他从小到大都是耀眼的太阳,怎会甘愿给别人当影子?他肯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跑的。
仪式结束后,父亲就因为体力不支而提前退场,婚礼宴将由他的母亲薇奥拉和女方长辈玛格丝王后共同主持。
好不容易摆脱了烦人的父亲,尤伦斯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消停一会儿了,结果一扭头就见到了一个更加激动到不能自已的人——阿勒尔,他的姐姐,看起来好像要随时跪下来亲吻王女的手指,不过尤伦斯已经习惯了,他这位鹌鹑似的姐姐在美丽的事物面前总是热情得毫无尊严可言。
“猊下!”尤伦斯注意到她用了一个不太常见的称谓,“天、天哪!您今天真美,如果我手上有画笔的话……”说着,她忽然开始抽噎,语气中是他难以理解的真情实感,“噢——噢——这一幕真是太美好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心甘情愿。”
她可真是不会说话……尤伦斯按捺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帮她圆场,好在摩根看起来并不在意,“你的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好了,真是一个好消息。”她遵循礼节亲了亲阿勒尔的面颊,语气柔和,“我也为你高兴,阿勒尔。”
摩根对待阿勒尔亲昵的态度教他意外,她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
尤伦斯还注意到,今天阿勒尔并没有和泽克一起出席。在不久前的比武竞技大赛上,他还看见阿勒尔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后,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好像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一样。如今她独自出席婚宴,看起来像小鸟一样快活,似乎完全不在意丈夫不在自己身边的问题。
对了,她刚刚还提起了画笔,他记忆t中的阿勒尔总是羞于向人提起这件事。
很难形容这种感受——尤伦斯总觉得他过去一直熟悉的那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但究竟是哪里变了,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俄而,奏乐师和吟游诗人开始表演。新娘的第一支舞是和自己的父亲跳的,虽然菲尔茨·阿什利只是一个临时父亲,但他既然已经做好了“我要随时给这个偷走了我女儿的北方佬脸上来一拳”的准备,自然也做好了“和女儿跳一支舞”的准备。
尤伦斯回到宾客群中,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放松。
可惜,上天注定了他今天不会在婚礼上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当尤伦斯闻到那股熟悉的花香时,他的本能就提醒他立刻跑路——然而还未等他的身体有所反应,梅林就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好久不见呀,王子殿下。”对方笑眯眯地开口。
尤伦斯只感觉脖子上愈合不久的伤口隐隐作痛,也许廷塔哲家族才是无意中掌握了真理的那个,梦魔确实是带来不幸的报丧鸟:“真高兴见到你,梅林大人。”
“是啊,真高兴——可惜也有遗憾的地方。”对方叹息一声,“婚礼日之前,大哥哥原本提议由我暂代新娘父亲的工作,但是马上就被斯图亚特和玛格丝双重否定了……为什么呢?作为尤瑟王的挚友,难道还有比大哥哥更好的选择吗?”
“确实十分可惜。”谢天谢地,他那老糊涂的父亲偶尔也能干点好事。
“她今天真美啊。”梅林的声音轻缓下来,看向摩根的眼神中有一种尤伦斯难以理解的温情脉脉,让人头皮发麻——差不多得了,今天婚礼上已经有一个臭老头父亲和一个板着脸的临时父亲,别再来一个笑里藏刀的坎比翁父亲了——但客观来说,对方毕竟是梦魔,这种看谁都像是要和对方聊到床上去的神态和口吻是他的天性。
一想到对方之前在校场与他切磋前调情似的调侃,尤伦斯就感觉胃袋泛酸。
“我们初次相遇时,小公主就已经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了,而且美貌非凡,只是相貌中依然有几分青涩……当然,不是说当时的她就不具备女人的魅力,只是给人一种感觉,好像那种寄宿在她身上自由自在,纯洁无瑕的特质是永恒不变的,你会觉得她永远都不会属于任何人。”梅林的感慨中略带怅意,“如果是在以前,有人告诉我小公主两年后就要嫁人了,我肯定只会把那些话当成玩笑。在大哥哥心里,她还是曾经的那个小姑娘呢。”
“王女本来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尤伦斯说,“我的母亲薇奥拉王后也是在差不多的年龄嫁给了我父亲。”
除了幼年订婚,绝大多数领主挑选妻子的标准是对方是否有过第一次月事,这意味着女方有了生育能力,已经从女孩变为女人了。
“啊,抱歉。”梅林似是歉意地冲他笑了笑,“殿下可能没办法理解,无论是梦魔还是妖精,都是拥有漫长生命的存在,年龄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哪怕尤瑟逝世前,他的模样也几乎与我最初见到的一般无二,而斯图亚特卿却已经老了……坦诚说,直到现在我也很难习惯他如今的模样,他曾经也是一位高大挺拔,使无数少女魂牵梦绕的英俊男子,如今却已经身形佝偻,满面皱纹了,真是叫人伤感。”
尤伦斯顿了一下,也许是他的错觉,但对方的语调中似乎蕴藏着某种古怪的恶意。
“现在看起来虽然年龄相仿……”梦魔的声音愈来愈轻,犹如梦呓,“再过几年,当殿下开始为腰带渐紧,精力逐渐不如往日而困扰时,就会发现她身上的某些特质,确实是永恒不变的。”
尤伦斯竭力避免让对方察觉到他的不安:“这可不像是该在别人婚礼上说出来的话。”
“诶?是这样吗?”梅林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抱歉抱歉,大哥哥很少参加婚礼,对这些礼节都不怎么了解,大家一般会说些什么呢?”
“……新婚快乐就行了。”尤伦斯干巴巴地回答,为什么他要在自己的婚礼上教别人怎么祝福他?
梅林从善如流地举起酒杯:“新婚快乐,殿下。”
他扯了扯嘴角:“感谢你的祝福,梅林大人。”
随后梅林又和他闲扯了不少东西,大多数内容都是他不感兴趣的,例如他父亲斯图亚特年轻时作为骑士的英勇事迹,他与王女一起旅行时路上的见闻,又或是他最近在学习人类的文学创作什么的。出于礼貌,他偶尔会敷衍地应和几声,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
不知道多少杯蜜酒下肚后,梅林才终于放过了他。此时摩根也从一众宾客中从容凯旋,她也被灌了不少,但只是面颊微红,谈吐和举止依然十分得体,这让尤伦斯想起了梅林,他们喝了同量的酒,然而对方丝毫不见醉态,泰然得就像只是喝了几杯蜂蜜水,或许不会喝醉也是神秘赋予他们的。
作为新郎,他应该和摩根跳第二支舞的,但尤伦斯没有这么做——事实上,他只想立刻从宴会大厅里逃走——当初艾德里安也是在这个大厅里逃走的,他和他逃走的原因肯定不太一样,但他有点能理解艾德里安的心情,那种不惜放弃一切都想从这里离开的心情。
时间就这样消磨到了晚上,虽然按照习俗,新郎和新娘的同伴可以对他们开一些粗鲁的玩笑,但显然没有人敢对康沃尔公爵“玩闹”,毕竟廷塔哲的骑士团正在大厅外全副武装地待命,她的临时父亲菲尔茨腰间甚至还佩着长剑。
当然,明面上他们会说:“这些都是过时的传统了,斯图亚特陛下和薇奥拉陛下结婚时就没有这么做。”
其实只是因为他父亲是续弦,不想在婚礼上多费心思,才勒令省去这些环节,否则以他母亲的出身,恐怕会在进婚房前就被扒个精光。
相比之下,他和摩根很体面地被送进了婚房。当仆从将门关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尤伦斯莫名地神经质起来,忽然很想知道对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