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第二天,当摩根坐马车回到廷塔哲堡时,艾斯翠德已经在门前恭候——她本人说的是“只是刚巧早起了一会儿”,但只消看一眼铠甲上的薄霜,摩根就知道她等候的时间绝对比她口中所说的更久。
“您怎么独自回来了?”艾斯翠德扶她下马车——诚然,摩根完全可以自己下来,但适时地向众人展示她对艾斯翠德的青睐是一件好事,“梅林阁下呢?”
“他走了。”准确来说是“不告而别”,今日清晨她在别馆醒来时,梅林已经人间蒸发了。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昨晚用餐时,摩根就从那种几乎肉眼可见的压抑氛围中窥见了征兆,区别只在于梅林打算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发泄?还是逃走?现在看来,他选择了后者。
对方看起来很惊愕:“走了?”
“他并不是我的人,只是出于某种需要才会在短期内与我为伴。”摩根回答,“现在工作结束了,他也该回到自己真正侍奉的人身边了。”
艾斯翠德愤愤不平道:“就算如此,他也应该先护送您回来之后再离开。”
对于梅林这种近乎逃避的行为,摩根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这就是梦魔和妖精——或者说,是所有神秘侧生物的特性。不同于绝大多数需要经历生老病死的物种,他们受盖亚的眷顾,拥有漫长的生命,又没有什么物欲上的需求,这使得他们最终沦为了一种纯粹的,仅仅为情绪所驱动的存在。
当人类的生产力不断提升,能够较为稳定地满足社会的生存需求后,那些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少数人群,也会因为这种物质上的过分满足,而产生一些无益于本身,纯粹为追求刺激的猎奇爱好。
说到底,无论是梦魔和妖精,亦或是星之内海的其他物种,乃至于远古时代的自然神,其实都不具备什么更高端的物种优势,只要客观条件接近,人类也会呈现出与他们类似的状态。
“无妨。”摩根拍了拍她的手,“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就是敌人了。”
她挽着艾斯翠德手臂穿过庭院,路上的所有仆从都恭谨地向她问候行礼,她以颔首作为回应。在这期间,摩根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几乎所有女仆的目光都在艾斯翠德脸上驻留了片刻。显然,她们对这位年轻的女性骑士感到好奇,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借由魔药的余力,艾斯翠德的头发已经由原先的板寸长到了普通的短发,发丝卷曲而茂密,常见的深棕色,有许多这个时代被认为只适合在男性身上出现的特征:宽阔的下颚,厚实的眉骨,以及下巴上浅浅的凹痕。
客观而言,艾斯翠德的五官只能勉强称得上端正,与这个时代所崇尚的文雅之美更是相去甚远。然而她浓密的眉毛,丰厚的弓形嘴唇奇妙地改变了这张脸的观感,让她成为了人们印象中那种强健(她足有六英尺高)、壮硕(各种意义上),深知该如何让女人们流连于床榻的肉/欲的爱神——尽管她本人是一名正直到不能再正直的传统骑士。
这大抵就是女难之相吧。
“猊下?”艾斯翠德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显得非常紧张,“我的着装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她打趣道,“只是因为你今天看起来特别迷人,我的骑士。”
对方看起来羞赧又困惑,但与生俱来的宽厚性格让她不太擅长对某件事追根究底,只好含蓄地朝她回以一个微笑。
回到廷塔哲堡后,摩根去校场观摩了一会儿骑士们的训练。艾斯翠德的武艺比她记忆中明显成长了不少,依稀能窥见她先祖的影子……帕提啊,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幕,应该也会为这孩子感到高兴t的。
她放下心来,在无法忽略的实力差距下,骑士团的成员对艾斯翠德感到心服口服只是时间问题……可惜一件事情解决了,总会有另一件事接踵而至,在灰翠镇那段忙碌的时光不过是她余生的缩影——不断收拾着那些由别人造成的烂摊子。
摩根回到了城堡西翼的炼金塔,先前种下的两组豆科牧草种子此时都已经顺利发芽。种子在种植前的处理,泥土湿度和光照时间都是相同的,唯有土壤存在差异。一组是在她觉醒血脉并关闭了勒菲大圣堂的法阵后,玛那含量正常的土壤,另一组是经过特殊处理,完全脱去玛那,但仍保留了正常养分的土壤。
以肉眼观察的结果,对照组之间并没有明显差异,意味着即使没有玛那,植物也能正常从土壤中汲取养分。
虽然眼下还无法判断玛那含量是否会对植株的发育情况和成熟后结出的果实产生影响,但这种情况恰好与她对现代人类社会的记忆相符——在神秘彻底衰退的时代,人类的生产力是随着科学的进步不断提升的,在气候上适宜农业、保留着原始宗教信仰、现代化程度较低的刚果并不会比历史短暂、拥有尖端科技水平的美利坚更丰产。
在神秘最为昌盛的远古时期,即便供奉着与农业相关的神明,两河沿岸的诸多国家依然没能逃过田地灌溉导致的土地盐堿化问题,无论土壤中的玛那含量有多高,盐堿化的田地也无法正常耕种,说明神秘的活跃对于土壤是否肥沃其实并无影响,而玛那也不能取代土壤本身的养分为植物的生长提供能量。
此外,她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即使是在神秘最衰微的地区,野外生长的自然植物都没有受到影响。如果真是区域性的地力枯竭,土壤内的养分耗尽,水分过度蒸发,应该会让不列颠岛出现大规模的沙漠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唯有人类开垦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如果能找出农作物未能正常从土壤中汲取养分的原因……
沉思之际,摩根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以及从桌角渐渐延伸到桌案边缘的暗影。
“我在别馆用过早餐了。”她没有回头,“另外,中午我打算在炼金塔用餐,让厨房那边不用准备得太丰盛,简食即可。”
“需要我替你转告索菲莉尔吗?”背后的人回答。
摩根的动作顿了一下——是了,她早该意识到的,如果是普通的仆从,不可能这样毫无声响地开门进来——最重要的是他们懂得礼节,知道必须先敲门,得到她的同意方能进入:“我本以为你已经在寻找我弟弟的路上了,看来康沃尔的地势确实复杂,连梦魔都不免迷失方向……另外,那姑娘的名字是萝西。”
“本来是想悄无声息离开的……不过仔细想想,居然没和我亲爱的朋友道一声别就走,未免太没有人情味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再见啦,朋友,因为大哥哥接下来就要去找你亲爱的弟弟了。”
她不为所动:“一路顺风——对了,替我转告我亲爱的弟弟,我和他不同,无需天命作拐杖也能自己走路。”
“很平静的表情啊……还以为小公主至少会试着阻拦我一下呢。”
“猊下。”
“什么?”
“你应该称呼我为‘猊下’。”
梅林陷入了沉默,不知为何,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对方那张因恼怒而僵硬的脸,尽管她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这种表情。
俄而,摩根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步伐很快,而且越来越近,一股力量抓着她的手腕往后一扯——梦魔的脸映入眼帘,表情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
“就只是这样?真是叫人伤心。”他的微笑中饱含怒火,摩根几乎能听到那张笑脸面具一点点碎裂的声音,“也许小公主是故意的?你心里明明很清楚我想听到的是什么,对不对?毕竟小公主最擅长这种事情了,用语言使他人欢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伤透别人的心,对你来说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梅林几乎等同于压在她的身上,他的手臂越过了她的两侧,将她的手腕牢牢固定在桌子上,摩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吐息拂过她的鼻尖,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花香。
摩根冷静地说道:“我发誓,如果你再表现得像一头繁殖期的雄性那样试图‘制服’我,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真残忍呐。”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但在距离上的确退开了些许,“为什么不像海崖堡那晚一样,引诱我,蛊惑我呢……像施展魔术一样施展你的甜言蜜语,或许我就不会走了。”
“不,你总会走的——梅林,你可能认为这次的不告而别只是你的一时意气,但在我看来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因为支撑你行动的标准仅仅是愉悦与否,而非责任。”她将裙子上的褶皱抹平,“我不会对那些没有责任心的人委付自己的信任。”
闻言,梦魔本就缺乏血色的面庞变得更加苍白,若她的舅舅加缪尔能看到这一幕,多半会觉得死而无憾了。
“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很委屈?是不是觉得自你诞生以来,事情好像从未像这样不顺你的心意?”她说,“高贵的血统,与生俱来的才貌,你确实是得上天眷顾的存在,梅林,但你被宠坏了,你觉得我应该一辈子和你维持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希望我们之间虽未点破,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心里特殊的存在——你就是爱死了这种只会让人凭添烦恼的小游戏,是不是?”
说着,她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办不到,梅林,哪怕是现在,我也有办法让你留下。我可以让你既恨我又爱我,唯独无法离开我,我可以让你无论走多远,无论多少次决意要与我一刀两断,最终都会像一条听话的猎犬那样顺着狗链回到我身边。”
“是吗?”他几乎是怒极反笑,“说得轻巧,既然我们的小公主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试试看呢?”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而且你也知道原因是什么。”摩根看着他,“因为我视你为朋友,梅林……哪怕是不那么值得信赖的朋友。”
仿佛是被一盆看不见的冷水劈头浇下——梦魔眼中的怒火霎时熄灭了,只剩下了一点悲伤、苦涩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