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傍晚,埃斐返回约哈斯玛西亚一家,门外骆驼的步伐缓慢但稳重,车轮压过砂石铺成的地面,沉甸甸的,留下两道宽而深的车辙。
所罗门很期待目睹这个“蒸馏器”的真面目,但掀开车帘后,他只看到了一堆黑黢黢的金属器件,有的圆,有的扁,还有一些又细又长的铁管,外面包裹着一层皮革,他乍一眼看还以为是生锈了的撬棍。
“现在它还不能用。”也许是察觉到了他冷却下来的热情,埃斐安抚道,“这只是一些零散的部件,必须把它们组装起来,你才能比较清楚地理解蒸馏器是怎么运作的。”
所罗门揪了揪她的袖子:“那我们现在能组装它吗?”
埃斐摸了摸他的发顶,但是拒绝了他:“不行,得回到农场后再进行拼装,否则我们就没地方放置花卉了。”
玛西亚夫人把她在享用晚餐时的建议又说了一遍,埃斐也同意留下住一夜。因为房间不多,亚萨和耶米玛只好分别搬去哥哥姐姐们的房间,而所罗门则终于久违地又能和埃斐睡在一个房间里了,他必须很努力才能不在垂头丧气的双胞胎兄妹前露出笑容。
同在驿站时一样,他和塔玛分别睡在埃斐的两侧,塔玛睡里面,他睡外面。大概是因为在车厢里睡多了的关系,他并不是很困,但为了不打扰到埃斐休息,他只好面朝着床外,盯着一只在芦苇挂帘上扑闪的飞蛾,心里则默默地数着羊。
然而,当飞蛾沿着芦苇帘绕了一周,磨磨蹭蹭地从窗户的缝隙里飞出去,脑海中的农场已经繁育出第一百多只羊羔时,所罗门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睡不着吗?”他听见背后传来的询问,一时不知道是该回应,还是该假装睡着了,直到他听见塔玛轻悄悄的声音,“所以大家都没有睡吗?”
“嗯。”他便也轻声回应,“我好像在车厢上睡太久了。”
“塔玛也是。塔玛的眼睛好酸,但就是睡不着。”塔玛迷迷糊糊地回答,“是我们打扰到您休息了吗?”
“没有,只是我刚好也睡不着。”
因为看不到埃斐的表情,所罗门也很难分辨她的回答是真是假——当然,即使看得到,他多半也搞不清楚——对方总是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过她今天驾驶了大半天的骆驼,又在港口和集市间奔波,很难想象对方会因为精力太过充沛而难以入眠。
“既t然大家都睡不着,那就说些有趣的事情吧。”埃斐问道,“你们有什么想听的故事,或者想要了解的知识吗?”
“塔玛都可以。”
所罗门思索片刻,说道:“我想知道提尔的行会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他听见埃斐模糊的笑声:“真像是一个王储会问的问题。”
她的话模棱两可,像塔玛这样不知情的人,也许会以为她在揶揄千里之外的希兰,而这个房间里,此时只有他知道埃斐真正的言下之意。
“你们待在提尔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也领略到了提尔的海上贸易有多么发达,商人行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来的管理制度——一个可以对提尔的商业贸易进行全方面管控的机构。由当地最大的九个商会牵头,所以被称作九联行会,也叫九戒会,因为行会的九名领袖拇指上都佩戴着一枚宝石戒指。”
“提尔的商业贸易不该由王来管控吗?”
“名义上是如此。”埃斐说,“但王室真正能对九戒会造成的干涉并不多,尤其是近些年提尔农耕歉收,需要仰仗商会用船从埃及进口粮食,如此一来,即使是阿比巴尔王,有时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方说,九戒会家族的奴隶贸易是不需要向王室纳税的。你应该也明白,一旦某个非王室势力——在税收问题上有了一定自主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阿比巴尔王难道不生气吗?”塔玛问。
“他当然生气,只是形势所迫。税收是王室尊严的底线,等再过两年提尔的农收恢复正常后,他一定会动手的。”说着,埃斐叹息一声,“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忍耐。九戒会显然已经厌倦了和阿比巴尔这样有主见的君王勾心斗角……阿比巴尔老了,而他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当初他坐上王位时的年龄。”
看来阿比巴尔王把希兰送到埃斐身边,不光是希望她把儿子教养成一位出色的王位继承人,也是希望他避开王室最弱势和动荡的几年……
话虽如此,希兰看上去就像是九戒会喜欢的那种王储——立场不坚定,观点不突出,思维不敏锐,没能力改变现状,好操控并且懂得接受引导1,他实在不明白阿比巴尔为什么会钦定希兰为自己的继承人。
“别轻易质疑别人的决定,以及别人的能力。”也许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埃斐从背后捏了捏他的脸颊,“或许希兰也拥有着你所欠缺的才能呢?”
他诚恳地问道:“所以是什么才能?”
听到他的询问,埃斐可疑地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过去才回答:“暂时还很难用肉眼观察到……但我相信阿比巴尔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王。”
这个话题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然后他们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些其他的话题,关于迦南人的造船技术,除了浸泡法和蒸馏法之外的萃取工艺,埃及人会把乳香蒸煮后放在嘴里咀嚼,他们认为这么做可以去除牙齿上的污垢……也不知过了多久,所罗门稍微萌生出了倦意,而身后已经响起了塔玛安静而绵长的呼吸声。
“困了吗?”埃斐扣住他的腰,把他床的内侧挪了挪,“小心,不要掉到床下去。”
他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埃斐的肩窝,她身上传来汗水、灰尘、铁器和一点点花的气味,称不上美妙,但所罗门不讨厌这种味道,甚至萌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安定感。半睡半醒之间,他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仿佛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一辈子睡在她的身边。
“晚安。”
他闭上眼睛,在她的低语,他的心跳声和她皮肤上传来的温暖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所罗门醒来的时候,埃斐已经离开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冰凉的手臂,一股失落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然而,当他看到对方离开前还谨慎地用毛毯在他和塔玛之间划分了一道“防御之墙”时,那种失望很快就被另一种微妙的心情取代了。
他起床的动静似乎惊醒了原本还在酣睡中的塔玛:“早上好,耶底底亚……”
所罗门看着她打了个哈欠:“早上好,塔玛——别揉眼睛,会把睫毛揉到眼眶里去的。”
“真是的……”塔玛抱怨道,“耶底底亚以前明明是叫‘塔玛姐姐’的。”
出于礼貌,他没有哼笑出声:“那是在你下棋全输给我之前。”
走出房间后,他才从玛西亚夫人那里得知埃斐一早就驾驶着骆驼车往海港那边去了,回来的时间视船舶何时入港卸货而定,但最晚也会在下午回来,好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尽快回到农场。
和埃斐的强制要求不同,一般人家每天只吃两餐,所以当他们起床的时候,约哈斯先生的大麦饼还在炉子里。他拜托他们去集市找出门买调味料的帕提——摊子的位置不远,可距离帕提出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多半又和她的朋友们跑去玩捉迷藏了。”约哈斯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请务必把她叫回来,否则我们中午只能吃没味道的熟面饼了。”
虽然约哈斯先生只拜托了他,但玛西亚夫人不在,塔玛不敢单独和约哈斯先生相处,请求和他一起出门。
“可以。”他叮嘱道,“但你要拉着我的手,千万不要乱走,也不要因为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就跑过去看,明白了吗?”
“明明塔玛才是姐姐……”尽管嘴上如此埋怨,但她还是乖乖照做了。
这场跑腿之旅并不如所罗门预想中那么长——事实上,在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后,他们甚至还没看到那家调味料摊,就先听到了帕提如母狮般的怒吼。
“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所罗门的脚步顿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一条黑黢黢的小巷深处传来的。窄小通道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藤蔓植物,爬虫出入墙缝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不详的潮湿气味。
所罗门试图感受其中的恐怖氛围,但帕提的骂声毁掉了一切:“你这狗杂种——雷纳,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你这个没有脑子的狗杂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所罗门与塔玛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去,后者才艰难地说道:“不如进去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