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趁势而上(下)
西鄂虽然如愿攻陷,却毕竟已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刘表也不愿在此多作逗留,他让张玄和吴臣留下安顿,等候南阳守军来接替换防之后再领兵回襄阳,自己则带上了百余侍卫先行离开往襄阳而去了。
张玄将刘表送走,这才回到城中找到了吴臣。吴臣一见张玄,急忙陪着笑脸向他行礼道谢。
“吴将军不必言谢,你我不唯是同僚,更是朋友,本该相互帮扶。”张玄见吴臣的样子就知他一定以为是自己在刘表面前为其美言,才让他免受了责罚。张玄也不说破,顺势接过了吴臣递来的人情。
吴臣知道张玄此刻已经是刘表身边的第一心腹之臣,有意多多逢迎,他笑着让张玄好好休息,下面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张玄自然也乐得清闲,谢过吴臣之后,独自一人在城中游走起来。
这区区县城,不过是弹丸之地,张玄在城中走动之时,却分明感受得到杜袭从前治理此地应也算是得当。百姓逃离的时候十分仓促,许多日常家用皆来不及带走,张玄顺着街道,走过一户户人家,透过门窗看见许多门户中的日常用度之物,虽没有什么奢靡之物,却也大都干净整洁,日用之物亦不见匮乏。如今的张玄虽然心志比起从前坚定了许多,不会再质疑自己的抉择,可悲天悯人的心肠却和从前别无二致,只盼着那些逃离的百姓可以尽快安顿下来,少受些背井离乡之苦。
当夜,张玄和吴臣就在杜袭原本的府中休息。第二天及近中午,南阳的换防队伍也已到达,吴臣向领兵的几名校尉交待一番后,便即换防,把从襄阳带来的队伍聚集在了南城门外。吴臣笑着请张玄下令开拔,虽然脸上极力收敛着表情,可明眼之人一眼就可看出他阿谀神态。张玄倒是对吴臣并没有太大的嫌恶,毕竟乱世之中,像吴臣这样的才是多数吧?张玄这样想着,也不多耽搁,即刻命令队伍开拔返回襄阳。
既是凯旋而归,队伍之中自然免不了欢声笑语,只要队伍不乱,张玄也不过多约束。队伍中年长一些的老兵们向来是最喜欢侃侃而谈之人,那些跟着张玄攻打西门的老兵一个个争相向初上战阵的年轻同袍吹嘘着这位新晋的军师如何料敌机先,算无遗策,如何指挥有度,气定神闲,末了还不忘喟叹一番,从前荆州无论哪一路用兵,何时有过此战这样顺利?直听得那些年轻新兵心向往之,都将张玄奉为了神明一般的人物。而跟随刘表攻打南城的兵士听到这些,也个个遗憾没能跟着军师一起去攻打西门,徒然让数百同袍命丧于南城之下,回想着阵亡的同袍,悲戚之情也油然而发起来。
比起胜利的喜悦,这份同袍之情反而更能感染众人,一股悲凉慢慢在队伍中弥散开来。许多刚才还眉飞色舞的老兵在这种情绪之下,也不再夸耀战功,渐渐沉默不语。
张玄骑在马上,听着身后这些兵士中断断续续发出的喟叹啜泣之声,忍不住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跟在张玄身后的一位年轻兵士听到,忍不住问道:“军师大人,这诗是什么意思?”
张玄回头看向那年轻兵士,那兵士尚是稚气未脱,看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而已。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守卫汝南时那个名叫罗冠中的年轻兵士,也不知他是已经命丧汝南,还是跟着程志他们一同安全出城了呢?苦涩一笑之后,对那兵士说道:“这诗文说的便是战友同袍之情,没有衣服,大家可以一起穿一件衣服,上了战阵,你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这话比起诗来显得平实许多,旁人听到或许不觉得怎样,这些兵士听到却正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年轻兵士嘴上喃喃自语反复念着这两句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念起了这两句诗,张玄见状,所幸领着众人念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上万人的队伍,渐渐齐声喊起了这首诗,愁云惨雾刹那间消弭于无形,雄壮慷慨之情则愈加喷薄而出,在回襄阳的路上,声震山岗,气冲霄汉。这是多年来荆州军中从未有过的景象,在一次次念诵着诗文的过程中,兵士们也似乎变得焕然一新起来。而在他们心中也深深地敬爱起了张玄,因为这位军师不仅能指挥他们打胜仗,更重要的是,这位军师比起他们的主公,比起从前统御自己的将领,更懂他们。
张玄和吴臣领着大军,两日之后回到了襄阳。等待他们的,是刘表的盛情款待,从城门处开始,整个襄阳城中张灯结彩,布置得甚是隆重,刘表更是领着蒯良、伊籍以及荆州一众臣属亲自在城门外等候相迎。外人只道这是因为多年以来刘表治下少有如此顺利的征伐。当然,只有张玄明白刘表如此小题大做背后的深意,刘表大肆铺张,其实也是希望这件事能很快传到蔡瑁的耳中,毕竟蔡瑁是刘表的妻弟,时至今日刘表仍不点破自己看穿了他私底下的伎俩,还是顾念着这层关系,想着能让蔡瑁自己听到风声后主动到自己面前认错。
张玄和伊籍四目相对,但众人之中,不便详谈,二人心领神会,也不需多言。伊籍微微一笑,示意张玄自己定会及时将攻取西鄂的消息和张玄的意图传递给徐庶。张玄也笑着点了点头。
虽只是几日不见,可在刘表心中,张玄如今已经成了自己最为信重的心腹,一见到张玄,刘表笑逐颜开,亲自扶张玄下了马。这一幕不仅吴臣看得分明,校尉们也大都看在眼里,立时明白了如今这位副军师的地位。
一群人欢声笑语回到了刘表府上,宴席早已准备妥当。刘表为表宠信,竟然直接拉着张玄将他安排在了自己身侧坐下。张玄推脱不得也只好听从安排。刘表当即宣布,擢升宫慈也就是张玄为镇南将军左军师,并兼领南阳太守,同时改迁蔡瑁为右军师。虽然没有明言二人高下之分,但席上众人哪里听不出话中的意思?这分明是向众人表明了自己的心腹如今已然易主。
宴席之上的众人大都善于见风使舵,以吴臣为先,一个个还不等刘表发话就争相向张玄敬酒祝贺,热闹有余,趋炎附势的做派也尽收刘表和张玄眼底。只是在二人心中对这场面的解读截然不同,刘表享受着呼风唤雨掌控局势的快感,而张玄则暗自观察众人样态,仔细通过表情言行甄别着他们的派系和内心实想。
席上众人之中,只有两人未曾向张玄道贺,其中一人是遥坐于末席的王粲,另一个则是蒯良。张玄不禁有些好奇,这蒯良虽然暗中与自己作对,但明面上从来不显山露水,反而总是摆出一副谦和之态,今天这是怎么了?
张玄还在好奇,却听得刘表突然起身说道:“今次得以顺利攻下西鄂,一挫奸贼锐气,军师实是居功至伟。列位想必还有所不知,太初先生绝世之才,我向来仰慕,本就有意将舍妹许配给先生为妻,然先生却是国士之心,拜投我门下时便有明言,要待为我荆州立下功劳之后,再谈婚事。”说到这里,刘表停顿了一下,笑意盈盈看向张玄。
张玄顿时头皮发麻起来,当时他与刘表说这话本只是为之后发兵西鄂提前作个铺垫,也是有意拖延此事,谁想得到刘表竟然如此急不可耐,刚刚攻取了西鄂就把此事提到了明面上,还全然未曾和自己商量。
而刘表之所以如此急迫,一是本来他就有意借婚事将张玄彻底绑定成自己的左膀右臂,二来则是因为此次透过攻打西鄂的事情,已经让他对手下原本众人充满了不信任感,担心着若再不增强自己的实力,只怕很快就要被蔡瑁等人架空,所以也不和张玄商量就当着众人表明了态度。在刘表看来,婚事一成就可借助张玄之力,震慑蔡瑁等人的不臣之心,稳定自己统治。
张玄一面赔笑向刘表点了点头,正寻思如何应答,居于末席的王粲突然站起身来喊道:“主公且慢!”这一声直教席间众人猝不及防,大殿之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皆分别望向王粲和刘表,静静等待着主公的反应。
刘表眯着眼睛望向王粲,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刘表心道,自己曾经有意将刘睿许配给王粲的事情虽然没有正式提及,但确实也曾和身边一些心腹之人征询过意见,这信息能够传递到王粲耳中,他倒并不惊讶,让他奇怪的是,回顾刚才众人的言行举止,这王粲突然发难,似乎是对自己今日要说这件事早有预感。刘表的眼神逐渐变得冷峻起来,扫视座下,看见了方才一直一动不动的蒯良,心里不自觉一紧,难道是他?
心中虽然狐疑,可转念一想,王粲文采当世知名,若是直接训斥,只怕有损自己爱才雅量的名声。刘表毕竟也是浮沉多年,这点城府还是有的,他表情逐渐控制恢复,露出了笑容。
“仲宣啊,你有什么话想说?”刘表脸上挂着笑意,心中却想,我之前又没有明说过要将妹妹许配给你,看你如何反对这桩婚事。
王粲站起身来,依次向刘表和张玄行礼后,沉定自若说道:“军师立志先立军功,再谈婚事,如此公心为先,着实令人钦佩。但西鄂不过区区一县之地,以此论功,只怕难以服众。何况如今交州牧张津仍肆虐于荆南,江东孙氏于东南蠢蠢欲动,此次为夺取西鄂,我荆州更是得罪了曹操,危机四伏之下,主公以微末之功,竟赏赐以宗亲婚事,依属下看来委实不妥,还望主公三思。”
这一番话说得道貌岸然,刘表却越听越是不舒服,王粲看似是在针对张玄,可什么“区区西鄂”这样的话听来,却几乎连着自己一道讽刺了。刘表忍不住说道:“仲宣啊,你文弱之身,不知行伍之劳,我不怪你,可若说此战之功甚微,未免让奋勇搏杀的将士心寒。我念你不在阵前,不明详细,就不责罚你了,可今后于军务上的事情,还希望你能慎言。”说罢就打算不理王粲,继续说结亲的事情。
孰料蒯良此刻突然站了起来,恭敬说道:“主公,子柔亦有话要说。”
刘表诧异看向蒯良,自从曹袁相争后一年多来,蒯良一直谨小慎微,谦逊敬上,更鲜有对军政之事主动发言的时候,想不到今日竟然跟着王粲在这件事上和自己唱起了反调。
“子柔,你……”刘表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蒯良低着头,看不见是什么样的表情,只听见他说道:“王粲虽然不通军务,但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此番攻取西鄂虽暂解我荆州北面之危,然四境之内仍有不少野心昭彰之士,依属下之见,军师年轻有为,正该奋勇为主公多解烦忧,立下不世之功,也好叫世人再无异议。试想一下,若军师可再添新功,无论是破交州张匪,还是拒江东孙贼,想必不唯王粲,荆州境内再不会有何人敢于质疑。至于婚配之事,倒是不必争于朝夕,急于一时,还望主公鉴纳。”
蒯良这话刚一说出,就引来不少窃窃私语之声。
刘表脸色阴晴不定,他听蒯良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这桩婚事,可他究竟是何目的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也拿捏不准。或许他是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还想着利用太初为自己解忧?难道这件事真的是自己操之过急了么?
刘表还在寻思,一旁的张玄早已看得分明,王粲应该是被蒯良鼓噪着率先出来反对。他的反对自然不会影响刘表的决定,可如此一来蒯良之后的言语便站得住脚了,哪里有“世人异议”呢?王粲的话就是明证。这就容易牵引出刘表的犹疑。蒯良自然不愿坐视张玄一步步做大,如今自己不过攻取了西鄂,就已经位列蔡瑁之上,若是迎娶了刘表的妹妹,这荆州政坛还有谁能和自己抗衡?
但蒯良盘算的虽好,揣摩刘表心思也可谓恰到好处,但他哪里知道,张玄正不知如何推脱这桩婚事,既然蒯良送上门来,张玄也就顺水推舟,笑着说道:“主公,子柔先生的话,正合我心。”
刘表看着张玄,露出一副不解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