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秦采桑由最初的愣怔中清醒过来,如何能不知他这是有事相求,登时将神情冷了一冷,“你别这样,这样也没用,赶紧起来跟我老老实实地讲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灿好歹也曾与她相处一段时日,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便也没有歪缠,听话地站起身来,但听着屋中簌簌作响不止的铁链声,脸上不禁浮现现出忧色,小心翼翼地道:“杨某不敢隐瞒,定会一五一十地说明白,但、但秦姑娘,能否先让我……”说着回头望了一眼,“我先叫他安静下来,也免得打扰到邻居。”
他口吻既是商量的,目光又是诚恳的,确确实实是个哀求的样子。秦采桑却记得这大汉从来最要面儿,又还死鸭子嘴硬,纵算心里知错,口头上也鲜少服输,未想到多时不见,竟会为谷谷姐弟做到这等地步,今昔差距之大,令她不由暗自一叹,面上却仍无表情地道:“管他作甚?闹腾也不可能就这一日,邻居想必心里有数,你且说话。”
杨灿忙忙摇头,“不是的,他听话得很,很少这么闹的。”
“很少,那就还是有了?得了,少同我废话。”秦采桑冷笑一声,不给他再争辩的机会,“我问你,你还晓得他是哪一个吗?”
杨灿似是想不到她怎会问这样的问题,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才点头道:“当然晓得,是、是萨摩。”
“你看我做甚?我没糊涂,是你糊涂了!”秦采桑一看就知他心里在琢磨什么,没好气地道,“你既晓得他是哪一个,怎地还敢包庇他?你打得是什么主意?脑壳里塞的莫不全是稻草么?”
杨灿完全不敢还嘴,只嗫嚅道:“我晓得,可、可这娃子是无辜的……”
“他无辜?”秦采桑立时便怒了,“这些年因他姐弟而死的人,难道不更无辜?”
听她提及谷谷,杨灿不由神色一黯,但仍小声地分辩道:“可这娃娃心智不全,并不知他自个儿在做什么,俗话说得好,不知者无罪,何况……”他在秦采桑冰冷的视线里打了个哆嗦,却还是坚持着说完,“何况他现在已经改悔了。”
秦采桑抑下就到嘴边的冷笑,暂且未驳斥他,“改悔?怎么个改悔法?”
“他已再不食那些了……”杨灿连忙说道,“有时实在受不住,我就买些猪脑给他吃,他也乖的,从未再害过人。他到底年纪还小,秦姑娘就给他一个机会罢。”
秦采桑莫置可否,看他半晌,忽然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
杨灿才说一个字,就给秦采桑打断:“别给我扯那些无不无辜的废话,是不是为了谷谷?”
杨灿默了默,到底心一横点了头:“是。”
“竟还真是……”秦采桑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说,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你咋啷个傻豁豁?难道没人同你讲过吗?你,同我,都差点死在她手里!她对你可没半点意思,是要挖你心吃的,你晓不晓得?”
杨灿闻言,双手渐是紧攥成拳,青筋尽起,最终却只默默无言地垂下头去。
秦采桑看他那副模样更是来气,将他数落一通,忽而想起桩一直忽略的事来,“对咯,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会被抓去氓阳山庄?”见杨灿只不说话,思前想后,不由不敢置信地猜测道,“你后来不会又去找她了罢?”
杨灿虽仍不答,但秦采桑看他神情,已知自己猜中,简直恨铁不成钢,甩下句:“你可真有出息!”便径直走向东厢。
杨灿大惊失色地追上去,“秦姑娘,你要做什么?”
秦采桑冷冷道:“为民除害。”
杨灿脸色猛然一变,却仍不敢恃强顶撞,“秦姑娘,他还是个娃娃!”
秦采桑一顿步,冷冷地看着他,“娃娃又如何?只要做错了事,一概要付出代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杨灿仍是张开双臂拦住她,满眼恳求地道:“秦姑娘,可他那时并不知他在做什么……不知者无罪,何况这娃子自幼无父无母,身世委实可怜……”
“够了,旁人也身世可怜,旁人也罹患重病,怎不见得都去挖心食脑?”秦采桑本来并无一定将萨摩置之死地的意思,但愈听杨灿急切解释,不觉愈发愤怒,“他姐弟两人杀人之时,可有想过人家亦有父母子女么?既有当初,便知今日。你给我让开!”
“秦姑娘!”杨灿知她若要强来,自己实是无力阻止,可又实在不甘,终于忍不住喝道,“就算是官府治罪,却也有个有心无心之分,如何到了秦姑娘这里,就非要一概同罪?”
秦采桑原已拿定主意,但听得他这话,却仍不由一怔。
她一向认定错了便是错了,无论本心,做错便得付出代价,这世间才可能公正。可那孩子自幼被谷谷教养成人,她教他以善为恶,以恶为善,他的是非本就不同旁人的是非,他都不知对错,难道真能以世上的对错去评判他么?
杀人偿命确实不假,可杨灿说的也没错,律法之中,无心伤人和有意行凶,却也是不同罪罚。
她本来清楚这点,憎恶与惧恨兼而有之,还似乎隐杂着一分莫名的不想承认的怜悯,所以才至于有所迁怒,偏激过甚罢?
再说了,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杨灿?她自己不也逃避了,隐瞒了,包庇了……那个人么?
她根本就算不得大公无私呵……是她太瞧得起自己了罢?秦采桑忍不住自嘲一笑,终是驻步未动。
杨灿见她停下脚步,就又放低声音,喃喃道:“我也晓得她不是好人,我也晓得这娃子是做了错事,不错,杀人偿命,可她也已经拿命还了,但这娃子……他罪不至死啊!是,我也晓得我这话,那些死了爹娘娃娃的决不会认同,可我……我舍不下我这一点私心哪!秦姑娘,我求求你,若真要一命偿一命,你把我的命拿去罢!”他捡起自己的刀走至她面前,双手捧起,复又跪了下去,十分恳切地看着她,“秦姑娘,就拿我的命换他的命,好不好?”
是,一点私心,谁没有那一点私心?
秦采桑低头看着他满是祈求的双眼,忽然轻轻摇了摇头。杨灿立时露出失望神色,正再欲说什么,秦采桑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就这么……这么喜欢她?”
她其实有些不解。她护着包婆婆,盖因自幼教导之恩,委实不忍,是以束手旁观。可谷谷之于杨灿,却又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了。她三番五次欲置他死地,欺他瞒他害他,他又如何还能以命来换她阿弟平安?
杨灿忽地怔了怔,继而脸上现出一丝迷茫,久久未曾说话。
秦采桑以为他不愿启齿,也无意太过为难,正要说罢了时,杨灿却忽然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不确定,“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那是不是喜欢,但、但是只有她不一样。我说句话,秦姑娘可不要生气,我、我这前半辈子,都不怎么瞧得起女人。”
说完他自知理亏地低下了头,生怕秦采桑发怒,可这句话,却又是不得不说似的,好像不说,便没法完全说明他的心情。
秦采桑果然冷笑一声,“这我知道。”若非如此,那日在紫金山下,她也不会率先出剑针对,“然后呢?难道见了她,便瞧得起了?”
“也不是。”杨灿小心翼翼地道,“我一开始,更是瞧不起她。我与秦姑娘说过的,那时她救了我的命……”秦采桑忍下了一句她后来也想杀你,可杨灿显然看出来了,神情却并无变化,“是,她后来想要杀我,但是说心里话,我不在乎。秦姑娘也许不信,可我真是愿意的,如果她吃了我的心就能活下去,我愿意的。她、她也只是想活,像我……也只是想过得好一点……”
秦采桑沉默了一下,打断他道:“别说这个,她救了你,而后呢?”
杨灿深吸一口气,“秦姑娘也晓得,我怕血,打小就是。”终于将这事亲口承认,他仿佛放下了什么担子一般,再不吞吐,“我也不晓得什么缘故,我爹娘都没这个毛病,我却是见了血就头晕。可我不敢跟我爹说,因为他对我期望很大。秦姑娘莫笑话我,我、我其实也算有些天赋,爹教我的招式,最多三遍,也都能使出来,我爹一心指望着带我回去扬眉吐气,可我还是丢了他的脸。我不敢伤人,因为我怕……我爹很失望,就赶我出来。我也对自己很是失望,越失望,越不肯认,但我仍然做不到。
“起初她救了我,我也对她没有好脸色,还骂她猫哭耗子假慈悲,骂许多难听的话。可她并不生气,每天还悄悄地来给我送吃的,还给我洗衣裳,还跟我说莫担心,她会帮我出去,从没人对我那么好过……”杨灿脸上竟现出点笑意,“我也晓得她不是好人,虽然她有苦衷,那又如何?她就是恶人,虽然我那时,我……以为她无辜。然后是在阜安,我发寒热,她竟会为了我顶撞温落潮,还寸步不离地照顾我,不管我说得如何难听,还对我说,承认害怕也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她会、她会陪着我,直到我能做到……直到她没法子再陪……”
秦采桑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可那都是假的……”
杨灿点了点头,神情似笑似哭,“我也晓得全是假的,但我没法不当成真的,我去找她要一个说法,还是她拦下余舟不要他杀了我。她前前后后救了我那么多回,是真的是假的,真能说得清楚么?看到快要死的她,我还是没办法。”说着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那个笑看得秦采桑心中一颤,竟无端生出不忍来,实是讲不出别的话,“没得错,我是傻,没得救了,可是千错万错,我也想代她赎罪。这娃子……起码这娃子是无辜的,秦姑娘若是不愿亲自动手,我便、我便自尽……”
“自尽?”秦采桑忽地嗤笑一声,“你手够不够快?”
杨灿怔忡了一下,而后咬了咬牙道:“我能……”
“能什么啊你?”秦采桑叹了口气,取过他手中刀径直插回鞘中,拍了拍他的肩,“再说你若死了,将这麻烦丢给我么?我可没耐心替你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