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没名字庄门前果然聚集了许多人,秦采桑牵马过去时,就有不少人偷摸地指着她跟同伴窃窃私语,最近的一些她甚至听得清清楚楚,“是秦采桑么?看着像。不是吧?那不是骡子吧?”
也不知为何,她听着竟有些想笑。等她走到近前,那些人更是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她也毫不客气,便径直去到门口,仰头望住那阶上和蔼微笑的清矍中年人,“先生别来无恙?秦某不速又至,如有冒昧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管家客气又温和地道:“秦姑娘客气了,姑娘能够再来,实令蓬荜生光。”说着话将秦采桑迎上来,又唤过一旁捧着托盘的小厮,“姑娘既是老客,规矩便不多讲,请先挑间院子罢。”
秦采桑并不去翻那木牌,只盯着他道:“不必那么麻烦,若是方便,上次那间便可。又或者先生觉着我一人未免浪费,自然另当别论。”
“姑娘言重了。”管家笑道,“虚名院尚未待客,敝人这就叫人带姑娘过去。”
“那便多谢了。”两人不过交谈这寥寥数句,人群中已是议论纷纷,落在秦采桑耳中的无非是“真是秦采桑啊”、“她怎地又来这里”之类的言语,她也不甚在意,只似笑非笑地回头扫了一眼,看他们纷纷躲开视线,不觉又是想笑,她也真的笑了一声,方才昂然而入。
那院子与离去时无甚分别,藤叶仍青,葡架犹在,不过此时只她一人,未免便有几分空寂。秦采桑叫那领路的小厮去了,自己将行李拎进屋去,先在床上躺了,原本只是打算略歇一会儿,不知不觉却竟真睡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夜色已降。
秦采桑带几分茫然地在门前站了片刻,又回房取过些干粮吃了,便打算先去寻管家说话。只三转两转,那小厮也说不清管家现在何处,倒是一路上撞见不少生面孔的客人,秦采桑后来索性叫他先离开,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转。她是不怕迷路的,只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事情,再回神时,竟已到了湖边。
水面映着一弯薄薄的月,水边立着一个模糊的影。风起时月晃影动,波光轻摇,袍袖翩翩,竟是似鬼又似仙。
秦采桑虽是惊奇,倒也并不惧怕,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借着那上弦月色瞧清那人侧脸,不觉讶异出声:“先生还没走呢?”
白胡子老者回过身来看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又转过去看那浩渺水面。
秦采桑晓得这劳什子鬼斧世家的传人一向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想着他不会再说什么,便告了声辞,正要退走,却不料他忽然又道:“听说姑娘一直在找双歧?”
此事秦采桑曾见人便询问,如今自然无可否认,便点了点头道:“是。”
班先生淡淡嗯了一声,又接着问道:“姑娘是要找这个地方,还是要找什么人?”
秦采桑不得不答道:“寻人。”她生怕他忽然话锋一转,问她要找的是不是这庄中主人,不由提心吊胆起来。
好在那白胡子老者似只无意一问,接着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瞧这水面可有古怪?”
秦采桑看那水面波光粼粼,莲叶拥簇着初立的小荷,若在白日去看,定然更是一番风雅景象,但此时月光辉映下却也不遑多让,别增一种清幽之态,只是古怪处,她倒是瞧不出来了。她为人向来诚实,便摇了摇头道:“恕晚辈眼拙,还请班先生赐教。”
班先生淡淡地道:“这水中有机关。”
秦采桑微微一怔,她是知道这庄中各处都在包婆婆股掌之间,这水底下有机关其实不足为奇,只是班先生竟能看得出来么?看来那世家却也不是浪得虚名。
她心中正转着念头,却听班先生仍是淡淡地道:“此地机关,与班家同源。”
秦采桑不由一愣,“难道参建这山庄的,竟有先生族中之人么?”
班先生摇了摇头,“班家久不出世,更已多年不曾为外人设过机关。”
秦采桑不由得看他一眼,实不知他知道多少,可有猜测到包婆婆身份,“既是如此,那这庄里的机关,如何会……”她并未将话说完,但意思已很明显。
班先生竟是难得有耐心,全没在意她话中些许冒犯与试探,“班家的机关术虽从来外传,但这百余年中,却也难免有三次例外。一次是百年前为隐匿皇嗣,曾将技艺授予一人,但暗室建成之后,那人便自尽了;一次是四十余年前,有人硬闯我族中禁地,重伤我子弟数人,夺去一部鲁班经,后来便音讯无踪,至今下落不明。”说着他顿了一顿,又低头去看那微光粼粼的水面。
秦采桑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原本不想多问,可转念一想,似乎她全不在意才更显奇怪,于是便压低声音道:“那么先生莫不是怀疑,那部书便在此庄中?”
班先生不置可否。
秦采桑想了想又道:“若是四十余年前的话……晚辈似乎也听说过一个恶人,听说她弑父杀母,丧……心病狂,不知与先生说的可是同一个人么?”
“是。”班先生淡淡地道,“她叫作江浮岳。”
这是秦采桑第一次清楚地听说她的名字,心中不觉起了百般念头,同时却也是警铃大作。她明知道班先生突然提起这个,其中必有缘故,但还是忍不住想多问一点,想多确定一些,遂竭力压制住激颤的情绪,沉下声道:“弑父杀母,当真是天理不容,只是如此忤逆行事,不知其中可有旁的缘故?譬如说,并非亲生骨肉,又比如,自幼苛待,或者……”
她一时想不出更多来,便只抬头看着那白胡子老者,小心翼翼地藏起心中那一份希冀,班先生却只用一句话便打消她所有期待:“并无缘故,她是个走火入魔的武痴,六亲不认,当时怕是早已疯了。”
秦采桑一时只觉脑中空白一片,喃喃地道:“是这样啊……那可真是……真是罪不容诛……”
班先生的声音中倒听不出什么情绪,“此人确实十分猖狂,一年中连战诸大门派,重伤多人,夺去功籍无数,后来却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直到现在,也无人知她是死是活。”
重伤多人?秦采桑忽地抓住一根浮木,“这么说来,除过生身父母,她倒没有旁的人命官司了?”
班先生淡淡道:“也不尽然,当时的温老庄主受她所累,疗伤时一息岔行,撒手去了。这账自然也在她头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秦采桑不觉喃喃一叹,想及那年在陇城听小二说起的温家故事,竟没料到世事兜折,她终是从另一处听到了一点端倪,“那么说来,也许这山庄跟她颇有渊源?看来天网恢恢,终归疏而不漏。”说归说,她声音里仍是不由得带上一丝苦意。
班先生一时没有回应,夜色中唯有虫声二三,断续萦响。秦采桑却是思绪万千,这白胡子老者到底为何与她说起这个?莫不是在试探她么?
确实有这个可能,他既看出这机关相似,应知此庄多半跟江家有关。而她既心心念念要寻双歧故人,又可知那故人便是昔日的武林公敌?今日又与八大家是敌是友?或许谢酩酊当日的欲言又止,即是想问她立场究竟如何,最后却还是问不出口,所以转而叫班先生来试探。
可是她见过包婆婆的事,连江眉妩都不曾告诉,他们又如何能确定,这山庄主人就是她所追寻的故人?
等等,秦采桑心中忽地一凛,她虽然从没说起,但江眉妩真就看不出吗?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疏忽了什么,提起包婆婆时,她确实刻意装作沮丧,可江眉妩从来心细,未必就不能从她言行中察觉出蛛丝马迹。
若是如此,若是江眉妩知道她父女一直以来追寻的刻骨仇人,就是她一心敬佩仰慕的前辈……
秦采桑忽然不敢想下去。
可她却又不得不想下去。
若真是如此,又要江眉妩怎么办?告诉她实情,然后拉着她一起报仇么?
而她又该怎么办?难道劝江眉妩不要报仇吗?可是那是……那是血海深仇啊……
秦采桑只觉心乱如麻,头痛欲裂,眼前黑了又昏,几乎支持不住,正要先不管不顾地告辞回去,却忽听那白胡子老者又淡淡说道:“江氏虽作恶多端,但这山庄应与她无关。”
秦采桑的心重重一跳,失声道:“怎么可能?”
班先生扫了她一眼,倒也没在意她的异状,“那鲁班经虽然高明,其中却多是经要之言,并无具体阐述,若只以之为凭,无异于闭门造车,更不可能有如此造诣。”
秦采桑也不知自己听到这话是悲是喜,但只木然地看着他道:“可若与江氏无关,庄中又为何会有这等机关?”
白胡子老者并未立刻答她,只是仰头看住天上那一钩月,神情在明暗之间瞧不分明,语气平淡,毫无波澜:“百年之中,班家要术,只外传过三次。一次百岁前,一次四十年,最后一次由我所传。”顿得一顿,又淡淡续道,“一别故人二十载,原以为是黄泉人间之别,没想到却是千里共明月,君知我不知。”